从1956年起直到1964年锡予先生逝世,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运动,到了1966年十年浩劫开始而登峰造极。在这些运动中,在历次的提职提级的活动中,我的表现都还算过得去。我真好像是淡泊名利,与人无争,至今还在燕园内外有颇令人满意的口碑。难道我真就这样好吗?我的道德真就这样高吗?不,不是的。我虽然不敢把自己归入坏人之列,因为除了替自己考虑外,我还能考虑别人。我绝对反对曹操的哲学:“宁要我负天下人,不要天下人负我。”但我也决非圣贤,七情六欲,样样都有;私心杂念,一应俱全。可是,既然在名利两个方面,我早已达到了顶峰,我还有什么可争的呢?难道我真想去“九天揽月,五洋捉鳖”吗?我之所以能够获得少许美名,其势然也。如果说我是“làng得名”,也是并不冤枉的。话又说了回来,如果没有锡予先生,我能得到这一点点美名吗?
所以,我现在只能这样说,我之所以崇敬锡予先生,忆念锡予先生,除了那一些冠冕堂皇的表面理由以外,还有我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的动机。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不敢谬托自己是锡予先生的知己,我只能说锡予先生是我的知己。我生平要感谢的师辈和友辈,颇有几位,尽管我对我这一生并不完全满意,但是有了这样的师友,我可以说是不虚此生了。
我自己现在已经是垂暮之年,活得早早超过了我的期望。因为我的父母都只活了四十多岁,因此,我的最高期望是活到五十岁。可是,到了今天,超过这个最高期望已经快到四十年了。我虽老迈,但还没有昏聩。曹孟德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窃不自量力,大有“老骥伏枥,志在万里”之势。在学术研究方面,我还有不少的计划。这些计划是否切合实际,可另作别论,可我确实没有攀登八宝山的计划,这一点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但愿我回忆中那一点最亮的光点,能够照亮我前进的道路。
学习大师的风范——谈赵元任先生
赵元任先生是国际上公认的语言学大师。他是当年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四大导师之一,另有一位讲师李济先生,后来也被认为是考古学大师。在中国现代教育史上,清华国学研究院是一个十分独特的现象。在全国都按照西方模式办学的情况下,国学研究院却带有浓厚的中国旧式的书院色彩。学生与导师直接打jiāo道,真正做到了因材施教。其结果是,培养出来的学生后来几乎都成了大学教授,而且还都是学有成就的学者,而不是一般的教授。这一个研究院只办了几年,倏然而至,戛然而止,有如一颗火焰万丈的彗星,使人永远怀念。教授阵容之qiáng,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赵元任先生也给研究院增添了光彩。
我虽然也出身清华,但是,予生也晚,没能赶得上国学研究院时期;又因为行当不同,终于缘悭一面,毕生没能见到过元任先生,没有受过他的教诲,只留下了高山仰止之情,至老未泯。
我虽然同元任先生没有见过面,但是对他的情况从我读大学时起就比较感兴趣,比较熟悉。我最早读他的著作是他同于道泉先生合译的《仓洋嘉措情歌》。后来,在建国前后,我和于先生在北大共事,我常从他的口中和其他一些朋友的口中听到了许多关于赵先生的情况。他们一致认为,元任先生是一个天生的语言天才。他那审音辨音的能力远远超过常人,他学说各地方言的本领也使闻者惊叹不止。他学什么像什么,连相声大师也望尘莫及。我个人认为,赵先生在从事科学研究方面,还有一个很突出的特点或者优势,是其他语言学家所难以望其项背的,这就是,他是研究数学和物理学出身,这对他以后转向语言学的研究有极明显的有利条件。
赵元任先生一生的学术活动,范围很广,方面很多,一一介绍,为我能力所不逮,这也不是我的任务。这一点将由语言学功底远远超过我们的陈原先生去完成,我现在在这里只想谈一下我对元任先生一生学术活动的一点印象。
大家都会知道,一个学者,特别是已经达到大师级的学者,非常重视自己的科学研究工作,理论越钻越细,越钻越深,而对于一般人能否理解,能否有利,则往往注意不够。换句话说就是,只讲阳chūn白雪,不顾下里巴人;只讲雕龙,不讲雕虫。能龙虫并雕者大家都知道有一个王力先生——顺便说一句,了一先生是元任先生的弟子——他把自己的一本文集命名为《龙虫并雕集》,可见他的用心之所在。元任先生也是龙虫并雕的。讲理论,他有极高深坚实的理论。讲普及,他对国内,对世界都作出了卓有成效的贡献。在国内,他努力推进国语统一运动。在国外,他教外国人,主要是美国人汉语。两方面都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当今之世,中国国际地位日益提高,世界上许多国家学习汉语的势头日益增qiáng,元任先生留给我们的关于学习汉语的著作,以及他的教学方法,将会重放光芒,将会在新形势下取得新的成果,这是可以预卜的。
限于能力,介绍只能到此为止了。
而今,大师往矣,留下我们这一辈后学,我们应当怎样办呢?我想每一个人都会说:学习大师的风范,发扬大师的学术传统。这些话一点也没有错。但是,一谈到如何发扬,恐怕就言人人殊了。我窃不自量力,斗胆提出几点看法,供大家参照。大类井蛙窥天,颇似野狐谈禅。聊备一说而已。
话得说得远一点。语言是思想的外化,谈语言不谈思想是搔不着痒处的。言意之辨一向是中国哲学史上的一个重要命题,其原因就在这里。我现在先离正文声明几句。我从来不是什么哲学家,对哲学我是一无能力,二无兴趣。我的脑袋机械木讷,不像哲学家那样圆融无碍。我还算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从来不作哲学思辨。但是,近几年来,我忽然不安分守己起来,竟考虑了一些类似哲学的问题。岂非咄咄怪事。
现在再转入正文,谈我的“哲学”。首先经过多年的思考和观察,我觉得东西文化是不同的,这个不同表现在各个方面,只要稍稍用点脑筋,就不难看出。我认为,东西文化的不同扎根于东西思维模式的不同。西方的思维模式的主要特点是分析,而东方则是综合。我并不是说,西方一点综合也没有,东方一点分析也没有,都是有的,天底下决没有泾渭绝对分明的事物,起码是常识这样告诉我们的。我只是就其主体而言,西方分析而东方综合而已。这不是“哲学”分析推论的结果,而是有点近乎直观。此论一出,颇引起了一点骚动,赞同和反对者都有,前者寥若晨星,而后者则阵容颇大。我一向不相信真理愈辨(辩)愈明的。这些反对或赞成的意见,对我只等秋风过耳边。我编辑了两大册《东西文化议论集》,把我的文章和反对者以及赞同者的文章都收在里面,不加一点个人意见,让读者自己去明辨吧。
什么叫分析?什么又叫综合呢?我在《东西文化议论集》中有详尽的阐述,我无法在这里重述。简捷了当地说一说,我认为,西方自古希腊起走的就是一条分析的道路,可以三段论法为代表,其结果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东方的综合,我概括为八个字:整体概念,普遍联系。有点模糊,而我却认为,妙就妙在模糊。上个世纪末,西方兴起的模糊学,极能发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