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行润身_季羡林【完结】(44)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我这种感觉,古往今来,除了麻木不仁的人以外,大概人人都有,写入诗文的也不少。我自知它并不新鲜,可是我现在仍要把它写下来,其中也并没有什么深奥的意义,不过如雪泥鸿爪,让它在自己回忆里留点痕迹而已。同时我也想借此提醒自己,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不管是多么平淡无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珍惜,不要轻易放过。当然,珍惜决不能把时光挽留住。这是不可能的。我的意思只是,要有意识地、认真地、严肃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将来回忆时不至于像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要让大事小事都在自己的记忆里打下深刻的烙印,如此而已。

  今天上午,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参观了几年前经过合肥时就想去参观的包公祠。对于这位铁面无私的包公,我一向是非常景仰的。但是,我这一次参观的收获却不在包公和包公祠本身,而在大殿前院子里摆的那几盆杜鹃花。我不是听人说,huáng山现在正是杜鹃花盛开的时候吗?在我内心深处,我不是非常渴望看一看huáng山的杜鹃花吗?既然不想再去huáng山,那渴望也就愈加激烈起来。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几盆——不知是否是从huáng山移植来的?——杜鹃花,赫然怒放在我的眼前。它平息了我心里的那一股渴望,我仿佛在心灵中畅游了一次huáng山。

  今天下午,由于一个更加偶然的机会,我搬出了自己住的房间,无处可去,就来到湖边上我经常散步的地方,坐在石凳子上,把时间打发过去,好等晚上到车站去上车。“难得浮生半日闲”,我近来常有这样的感叹。不意这半日间竟于无意中得之,岂不快哉!我被迫坐在这幽静的湖边上,抬头看白鹭和画眉在树林中穿飞,耳中听到画眉嘹亮的鸣声,低头看到白鹭在湖上飞翔捕鱼;再低头就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蚂蚁在草丛中爬来爬去,匆匆忙忙地jiāo头接耳,好像在张罗什么事情。偶尔一回头看,绿草丛中,红红的一闪,我拨开草叶,一颗颗草莓就出现在我眼前。我吃过草莓,但是像在茵梦湖中那样寻找野生草莓,我却没有gān过。现在又于无意中得之,我只好再说一遍:“岂不快哉!”了。在兴奋之余,我拿出信纸,开始写这一篇文章,树木和竹子的影子在信纸上摇曳不定,我顾而乐之,心头漾起了从来没有过的新鲜又喜悦的感情。这地方,我今天早晨来过一趟,意思是同这里的湖水、树木、翠竹、红花告别。焉知今天下午竟又会来到这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人世变幻,真难逆测啊!

  从我上面写的这些东西来看,我的思绪是非常杂乱的。但是,不管多么杂乱,小泓的面影总在我眼前晃动。这个孩子在那遥远的异域的一个城市里已经生活了将近两年了,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像他这样年龄的孩子,看前途如花似锦,不像我们老人这样容易怀念过去的事。我觉得,这现象是正常的。我们老年人应该时时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成为年轻人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拦路虎,而应该为他们铺路搭桥,不管是否是自己的孩子,都应该一视同仁。于必要时,我们应该让他们踏在我们身上大跨步向前走去。我们的希望在于将来,我们的希望在孩子身上,这是丝毫无可怀疑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感情上的原因,事实上的原因,都不能改变我们的做法。

  可是,我自己确实没有想到,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悲欢离合之后,我的感情还这样脆弱,我还这样多愁善感。记得宋朝一个词人有两句词:“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他阶前点滴到天明。”我离开这个境界还远得很哩,再继续努力修养吧!

  别了,稻香楼!有朝一日,我还希望看到你。

  谈柯棣华

  令恪同志翻译的印度著名作家克·阿·阿巴斯先生的《还有一个没有回来》现在出版了。在悠久的中印文化关系史上,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一定会得到全国对印度文化、对中印友谊史有兴趣的读者们的热烈欢迎。

  在过去将近二千年的jiāo往中,有不少的中国人跋山涉水不远万里走到印度,也有不少的印度人历尽艰辛来到中国。他们对促进中印两国的文化jiāo流,增qiáng两国人民的友谊与了解,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有的回到了自己的祖国,有的就长眠在异域,至今为中印两国人民所乐道。

  但是在千千万万的这样的人士当中,柯棣华却是出类拔萃、空前的人物。他不是官员,不是商人,不是求法、传法的高僧。他是革命者,是共产主义战士。这一点是过去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我决不抹煞古人的作用和贡献,我认为他们都是伟大的人物,是中印两国永远不会忘记的人物。但是无论如何,柯棣华却是同他们都完全不相同的。他在新的时代,以新的方式,增qiáng了中印两国的友谊,为共产主义伟大事业,为无产阶级国际主义作出了空前的贡献,可以与泰山、喜马拉雅山同在,可以与huáng河、恒河共寿。

  不管他的任务多么光荣,多么伟大,柯棣华同志自己、他的家属、印度人民,甚至连中国人民在内,都希望他在完成了在中国的任务以后,能平安地回到自己的祖国印度去,继续为中印友好作出贡献。但是事与愿违,“还有一个没有回来”,他永远回不到自己的衷心热爱的祖国去了,他长眠在中国了。

  他感不感到遗憾呢?从他临终的笑容来看,不,他不感到遗憾。印度人民感不感到遗憾呢?我相信,也不。他们看到自己伟大的儿子永远留在中国而感到欣慰与骄傲。至于中国人民,当然更不会感到遗憾。在我们伟大祖国的辽阔的大地上,让一个印度同志永久地安眠,成为中印友谊的象征,时时提醒我们要把中印友谊世世代代永远传流下去,我们实在是求之不得的。

  “还有一个没有回来”,实在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没有回来”。这一本书和这一件事实将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中。

  室伏佑厚先生一家

  这篇文章我几年前就已经动笔写了。但是只起了个头,再也没有写下去,宛如一只断了尾巴的蜻蜓。难道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写的吗?难道说我没有什么激情吗?都不是,原因正相反。我要写的东西太多,我的激情也太充沛,以至我踟蹰迟疑,不知如何下笔。现在我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又来到了香港,住在山顶上的一座高楼上,开窗见海,混混茫茫,渺无涯际。我天天早晨起来,总要站在窗前看海。我凝眸远眺,心飞得很远很远,多次飞越大海,飞到东瀛,飞到室伏佑厚一家那里,我再也无法遏止我这写作的欲望了。

  我认识室伏佑厚先生一家,完全是一件偶然的事,约在十年前,室伏先生的二女儿法子和他的大女婿三友量顺博士到北大来参观,说是要见我。见就见吧。我们会面了。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异常好的:两个年轻人都温文尔雅,一举一动,有规有矩。当天晚上,他们就请我到北海仿膳去,室伏佑厚先生在那里大宴宾客。我这是第一次同室伏先生见面,我觉得他敦厚诚悫,jīng明内含,印象也是异常好的。从此我们就成了朋友。其实我们之间共同的东西并不多,各人的专行也相距千里,岁数也有差距。这样两个人成为朋友,实在不大容易解释。佛家讲究因缘,难道这就是因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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