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行润身_季羡林【完结】(64)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按照地图,从右到左,一共排列着十三座有名有姓的雪峰,在世界上都广有名声。其中有不少还从来没有被凡人征服过。上面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人们可以幻想,大概只有神仙才能住在上面吧。过去的人确实这样幻想过。中国古代的昆仑山上不就住着神仙吗?印度古代的神话也说雪山顶上是神仙的世界。可是世界上哪里会有什么神仙呢?然而,如果说雪峰上面什么都没有,我的感情似乎又有点不甘心。那不太寂寞了吗?那样晶莹澄澈的广寒天宫只让白雪统治,不太有点煞风景了吗?我只好幻想,上面有琼楼玉宇、阆苑天宫,那里有仙人,有罗汉,有佛爷,有菩萨,有安拉,有大梵天,有上帝,有天老爷,不管哪一个教门的神灵们,统统都上去住吧!他们乘鸾驾凤,骑上猛狮、白象,遨游太虚吧!

  别人看了雪山想些什么,我说不出。我自己却是浮想联翩,神驰六合。自己制造幻影,自己相信,而且乐在其中,我真有流连忘返之意了。当我们走上归途时,不管汽车走到什么地方,向右面的茫茫天际看去,总会看到亮晶晶的雪山群峰直插昊天。这白色的群峰好像是追着我们的车子直跑,一直把我们送进加德满都城。

  游巴德冈故宫和哈奴曼多卡宫

  出加德满都,汽车行驶约三十公里,来到了巴德冈故宫广场。

  当年尼泊尔河谷曾经分为三国,这里是一国的首都。我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在这样一条窄狭的河谷里竟然能容下三个国家。他们之间jī犬之声相闻,打起仗来,怎样能摆开阵势呢?想到中国的三国,相距千里,中阻长江大河,崇山峻岭,一旦jiāo兵,或则舳舻蔽江,投鞭断流,或则火烧连营七百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又是一种多么大的气势呢?

  这故宫广场不算太大,也不方方正正。这里有一所国家艺术画廊,是一所古老的建筑。外面墙上窗子上有非常jīng美的木雕。木雕是尼泊尔人民民间艺术的jīng华,颇能表现出尼泊尔民间艺人的艺术水平。木雕的内容大概不外是神话故事、佛像和印度教的神像,以及天然景物,树木花卉,鸟shòu虫鱼之类,看上去姿态生动bī真,细致而又繁复。

  在广场周围有许多尼泊尔著名的宫殿和庙宇,有金门,有五十五扇jīng雕细琢的窗子,还有尼亚塔波拉庙,即所谓五层塔,是闻名遐迩的古代建筑,也是尼泊尔的最高的寺庙建筑。另外还有一座独木庙,叫做被达塔特拉亚庙,据说是用一棵无比巨大的大树建成的,迄今已有五百年的历史了。

  这些古代庙宇对我这个初来尼泊尔的人来说都是非常新奇的、可爱的;但是,说也奇怪,我最感兴趣的还是这里的人民。因为警卫森严,其他参观游览者都被阻在一条警卫线以外,那里万头攒动,伸长了脖子,看我们这一群“洋鬼子”。在那些人里面,我看到了几个碧眼huáng发的真正的“洋鬼子”,高高耸立在尼泊尔人群之上,手执照相机,拼命在那里抢几个十分难得的镜头。

  但是最让我感动的却是一个约摸只有五六岁的小男孩。尼泊尔的警察规定,住在街道两边的住户决不允许跨出门限。这个小男孩和他的母亲就站在门限以内,双手合十,装出十分严肃的样子,瞅着我们。我一转瞬瞥见了这个小男孩,觉得十分有趣,也连忙双手合十,对他说了一声Namasteπ(向你致敬!),小孩腼腆一笑,竟然也说了一声Namaste。这是一件只发生在几秒钟以内的小事,然而却将使我终身不忘。这个小男孩人小作用大,他对中国人民由衷的感情,真使我万分感动。

  过了一天,我们又去参观哈奴曼多卡宫,这也是一座古老的王宫,正处在加德满都闹市中心,周围是最繁华的商业街道和巴扎尔。这一座王宫最早建于13世纪以前的李查维王朝。15世纪末马拉王朝分裂,这一座王宫就成了历代马拉国王的正式宫殿。后来,普里特维·纳拉扬攻陷加德满都,统一了尼泊尔,此宫又成为沙阿王朝的王宫,直至19世纪70年代王室迁出为止。

  “哈奴曼多卡”的意思是“哈奴曼门”。哈奴曼是印度大史诗《罗摩衍那》中神猴的名字。今天,这个神猴的像还矗立在王宫门前,颈挂花环,口涂红水,座前香烟缭绕,看来仍然受到尼泊尔人民的膜拜。

  宫内房屋极多,千门万户,宛如蜂房。我们走进去,好像进入了迷魂阵一样。历代国王的画像,还有他们的寝宫,一个接一个,令人目不暇接。但是我感兴趣的却是一座极高大的似楼又似塔的建筑,檐边挂着红绸子,在风中飘动,同在我国西藏所见到的情景几乎完全一样,由此可见两国文化宗教关系之密切。事实上,两国过去有长期的文化jiāo流的历史,尼泊尔工程师到中国来建筑宫殿,连我们日常吃的菠菜也是从尼泊尔移植过来的。一提到这些事情,尼泊尔朋友就发生极大的兴趣,两国人民的心好像更挨近了。

  在这座寥落的故宫里,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的还有成群的鸽子。也不知道它们原来栖息在什么地方,忽然倾巢而出,在巍峨崇高楼台殿阁之间,盘旋飞翔,翅影弥天。因为今天这里戒严,参观群众都被阻在宫门以外,宽敞的庭院里,除了我们这一伙人外,空无一人,鸽子的叫声和翅影给这种寂静带来了生气,带来了诗意。我看了风中飘动的红绸,听了鸽子的叫声,身处寥落古王宫之中,仿佛进入了某一种幻境,飘飘然遗世而独立了。

  仍然像在巴德冈故宫一样,一走出王宫的大门,群众被拦在警戒线以外,除了形形色色的尼泊尔老百姓以外,还有不少碧眼huáng发的欧美人士,站在人群里,因为个子高,大有鹤立jī群之势,个个手执照相机,高高地举了起来,想抢一个难得的镜头。大家都面含笑意,我们对着他们微笑,他们也以微笑相报。无法谈话,无从握手;但是感情仿佛能得到jiāo流。连这一座古老的宫殿都仿佛变得年轻了,到处洋溢着勃勃的生气,友谊弥漫太空。

  此情此景,我将毕生难忘。

  在特里普文大学

  从北京出发前,我们代表团的秘书长许孔让同志让我准备一篇学术报告,在尼泊尔讲一讲。我当即答应了下来。但是心中却没有底: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讲呢?对什么人讲呢?这一切都不清楚。好在我拟的题目是“中国的南亚研究——中国史籍中的尼泊尔史料”。这样一个题目在什么地方都是恰当的,都会受到欢迎的,我想。

  到了尼泊尔以后才知道,是尼泊尔唯一的一所大学——特里普文大学准备请我讲的。几经磋商,终于把时间定了下来。尼泊尔的工作时间非常有趣:每天早晨10点上班,下午4点下班。实际上大约到了上午11点才真正开始工作。尼泊尔朋友告诉我,本地人中流传着一种说法:世界上最惬意的事情是“拿美国工资,吃中国饭,做尼泊尔工作”。这种情况大概是由当地气候决定的,决不能说尼泊尔人民懒。我在尼泊尔皇家植物园看到背柴禾的妇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尼泊尔人民是勤劳的人民。话说回来,我到大学作报告的时间确定为正午11时半开始。若在中国,到了上午11时半我几乎已经完成了我整天的工作量。但在尼泊尔,我的工作才开始,心里难免觉得有点不习惯。然而中国俗话说“入境随俗”,又说“客随主便”,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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