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元九书》这篇文章,我依稀读过,但印象不深。后来不知道在一本什么笔记里读到白居易三岁识“之”、“无”的说法,印象独深。现在才知道是错了,不然我哪会有发明“白居易识‘之’、‘无’”的天才呢?张先生提出纠正,对我来说是改正了错误,增加了见识;对读者来说是得到了正确的信息,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是,我不想改变原文。古人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蚀,人皆见之。”我不想偷偷摸摸地改得毫无错误的痕迹。我一向不悔少作,也不改我的文章。就在今年chūn夏之jiāo,我写过一篇《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的随笔,一开头,我的记忆就出了毛病,把事情记错了;但是,我仍然不改,只加上了一条“附记”,算是对读者负责。如果允许我援引一个先例的话,我就援引鲁迅先生的例子。在他的名著《阿Q正传》第一章序中,他写道:
虽然英国正史上并无“博徒列传”,而文豪迭更司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
这一篇小说是1921年创作的,一直到1926年,五年以后了,鲁迅才在致韦素园的信中写道:
《博徒别传》是RodneyStone的译名,但是C.Dogle做的。《阿Q正传》中说是迭更司作,乃是我误记。
可是,对这一篇流传世界,誉满士林的作品,鲁迅并没有加以修改。鲁迅的动机何在?我不敢妄加推测。我也并不是有意效颦,我的想法已如上述,不再重复。我只是想,当年如果有博学如张先生者,则必不至错误拖了五年才得到改正。
张先生信中还有几句话:“而两岁半能背几句唐诗,无论是从古还是至今,都是很寻常的事。”这几句话我是无法赞成的。我行年九十,走遍了大半个世界,一个从僻远乡村出生的、一个字也不识的、仅仅两岁半的孩子能背唐诗,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张先生竟说是“很寻常的事”,难道我们经历的是两个世界吗?名门大家,书香门第或者可能有个别处,但是,我还没有见到过,我一辈子滥竽知识分子群中,也没有遇到过。因此,“秋红现象”,我认为还是值得重视的。我那一篇文章的最后一段,我不想改动。
关于水的断想
在我一生中,有七十多年的时间,我认为水,同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一样,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直到七十岁的光景,我才听到北京市的一位老领导说,北京市水的问题如不能很好的解决,北京市将要迁都。这真是闻所未闻,给我击一猛掌。
试问谁能一天离得开水?喝要用水,做饭要用水,洗洗涮涮要用水,浇花也要用水,盈天下者无不用水矣。然而水源却是有限的。地面上的水用光,就索之于地下。连年北京地下水位下降得令人吃惊。原来碧波渲滟藻荇摇曳的玉泉山宫墙外的小河,早已杂草丛生,成为狐鼠出没之地矣。其他城市的名泉名河,也遭到同样的厄运,长此以往,将何以堪!
北京盛传南水北调之说,huáng河空前地断流达一百多天,已不够被调的资格。“huáng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现在已成陈迹,用不着到海,已中流止步,远而求诸长江,据说也有问题。何去何从?真够当局者伤脑筋的了。
今年空前的大水灾,虽曰天灾,岂非人祸哉!从报纸上看到,政府有关当局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真正原因,号召全国,特别是江河源头的居民,不要再胡乱砍伐树木。据报载,长江发源地区的原始森林,已经被砍伐得不成样子了。一有bào雨,则洪水流窜,没有森林和林中的草被加以阻挡,一往无前,势如破竹,洪水细流终于汇成巨流,乘势而下,流入长江,最终酿成了极大的水柱,大自然这玩意儿是能够报复而且惩罚的。当局下令禁止砍伐,然而令不行,禁不止,当地居民只顾眼前细小的微利,文化水平和道德水平都低到可怜的地步,听说至今仍然照砍不误,言念及此,怎不令人忧心忡仲!
无独有偶。南美洲的亚马逊河流域有一片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原始森林,它的存在能影响世界气候。然而,土人或外来的侵略者无知贪婪,从事砍伐,已有多年。至今虽有有识之士发出了警告,但仍砍伐不止。一旦砍尽,则世界气候会变成什么样子,很难预料了。
现在,全世界都嚷着缺水,中东沙漠地带,原来就缺水,这还有话可说。原来水源充足的地方,由于人为的污染,也是水难饮,而世界人口的增长尚无止境。看来人类真已经到了“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地步;然而,无知群众仍然照旧làng费淡水,污染淡水;照旧嬉戏游乐,无动于衷,宛如羲皇上人。有人甚至推想,下一世纪,如果再发生世界战争的话,必然是争水的战争。我虔心祷祝,但愿事情不致如此。
喜雨
我是农民的儿子。在过去,农民是靠天吃饭的,雨是绝对不能缺少的。因此,我从识之无的时候起,就同雨结下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深厚的感情。
今年,北京缺雨,华北也普遍缺雨,我心急如焚。我窗外自己种的那一棵玉兰花开花的时候,甚至于到大觉寺去欣赏那几棵声名传遍京华的二三百年的老玉兰树开花的时候,我的心情都有点矛盾。我实在喜欢眼前的繁花。大觉寺我来过几次,但是玉兰花开得像今天这样,还从来没有见过。借用张锲同志一句话:“一看到这开成一团的玉兰花,眼前立刻亮了起来。”好一个“亮”字,亏他说得出来。但是,我忽然想到,chūn天里的一些花最怕雨打。我爱花,又盼雨,两者是鱼与熊掌的关系,不可得而兼也。我究竟何从呢?我之进退,实为láng狈。经过艰苦的“思想斗争”,我毅然决然下了结论:我宁肯要雨。
在多日没有下过滴雨之后,我今天早晨刚在上面搭上铁板的阳台上坐定,头顶上铁板忽然清脆地响了一声:是雨滴的声音。我的jīng神一瞬间立即抖擞起来,“漫卷诗书喜欲狂”,立即推开手边稿纸,静坐谛听起来。铁板上,从一滴雨声起,清脆的响声渐渐多了起来,后来混成一团,连“大珠小珠落玉盘”也无法描绘了。此时我心旷神怡,浮想联翩。
我抬头看窗外,首先看到的就是那一棵玉兰花树,此时繁花久落,绿叶满枝。我仿佛听到在雨滴敲击下左右翻动的叶子正在那里悄声互相jiāo谈:“伙计们!尽量张开嘴巴吮吸这贵如油的chūn雨吧!”我甚至看到这些绿叶在雨中跳起了华尔兹舞,舞姿优美整齐。我头顶上铁板的敲击声仿佛为它们的舞步伴奏。可惜我是一个舞盲,否则我也会破窗而出,同这些可爱的玉兰树叶共同翩跹起舞。
眼光再往前挪动一下,就看到了那一片荷塘。此时冬天的坚冰虽然久已融化,垂柳鹅huáng,碧水满塘,连“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时候还没有到。但是,我仿佛有了“天眼通”,看到水面下淤泥中嫩莲已经长出了小芽。这些小芽眼前还浸在水中。但是,它们也感觉到了上面水面上正在落着雨滴,打在水面上,形成了一个个的小而圆的漩涡。如果有摄影家把这些小漩涡摄下,这也不失为宇宙中的一种美,值得美学家们用一些只有他们才能懂的恍兮惚兮的名词来探讨甚至争论一番的。小荷花水底下的嫩芽我相信是不懂美学的,但是,它们懂得要生存,要成长。水面上雨滴一敲成小漩涡,它们立即感觉到了,它们也jīng神抖擞起来,互相鼓励督促起来:“伙伴们!拿出自己的劲头来,快快长呀!长呀!赶快长出水面,用我们自己的嘴吮吸雨滴。我们去年开花一千多朵,引起了燕园内外一片普遍热烈的赞扬声。今年我们也学一下时髦的说法,来它一个可持续发展,开上它两三千朵,给燕园内外的人士一个更大的惊异!合着头顶上的敲击声,小荷的声音仿佛清晰可闻,给我喜雨的心情增添了新鲜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