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头也用电棒上下照了照天然,"大寒?"
李天然关了手电筒,往前迈了三步,叫了声"师叔!"跪了下去。
老头儿也关了手电筒,搀起了李天然,把他搂在怀里。两个人在黑暗之中紧紧抱着,谁也没说话。许久,许久,老头儿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单膝下跪,双手抱拳,低着头,"掌门,太行派二代弟子德玖拜。"
李天然一阵恐慌,扶起了师叔,在暗夜里盯了面前黑影片刻,"您来了多久?"
"半个钟头吧。"
"好在是一家人……"李天然感到惭愧,"就一点儿什么也没听见……您在哪儿?"
"后边破石头门上头。"
李天然抬头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见,"那您知道我在哪儿蹲吗?"
德玖没接下去,拉着天然走到石阶旁边,伸手摸了摸,有点湿,可是还是坐了下去,"我没瞧见你,也不知道你在哪儿躲着,也不知道谁会来……咱先别去管这些了,要紧的是,咱爷儿俩这回碰头了……我问你,"他拉天然坐下,"这回是你头次来?"
"不是……出了事以后,我来过总有十次……您哪?"
"我?这回是连着五个月五次。"
"您是说您以前来过?"李天然心头一震,"真就没碰上?"
"是啊……来过……三年多前,那回也来了有半年多。"
李天然心头又是一震,几乎说不出话来。真是yīn错阳差。他紧紧握着师叔的手。云好像薄了点儿,斜斜天边呈现出大片淡白,勾出了废墟一些模模糊糊的轮廓。面前的师叔身影,也可稍微辨认出少许。他有太多的话,又不知从哪儿说起,"您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十九年九月出的事?"
"是。"
"那是出了事之后……我看……一年多快两年我才听说……我那会儿正在甘肃。一听说就赶了过来。话传得很不清楚……反正那回我赴了七次约,谁也没碰见……"
李天然心中算了算,十九、二十、二十一,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那他已经在美国了。
"……这边儿也没人知道内情,只听说从火堆里捡到了四条烧焦的尸首,两男两女,也不知道是谁活了下来……这回是过了年……可是也不知道会碰见谁……你哪?……"
"这回还是头一次……我上个月才回的北平。"
"好,这都先别去管了。这次能碰上可真……唉!"德玖顿了顿,"要不是你师父当年有这个安排,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该上哪儿去找谁。"
李天然也叹了口气,"说的是……要是没这个安排,我也真不知道该怎么,该上哪儿去找您……可是……"他突然有点紧张,"可是,大师兄也知道这个初一约会……不知道他来过没有……"
"不知道,我上回来了七次,这回五次,都没碰见他。"
"我上回……我看,四年多前吧,一共来过九次,也没遇上他。"
"好!"德玖一拍大腿,"至少他还没咱们爷儿俩的消息,也不知道咱们今儿晚上碰上头了……很好,这些待会儿再聊……你在哪儿落脚?"
"海淀,平安客栈。"
"好……我这回住在西边一个庙里,不太方便。咱们上你那儿去说话……这儿别待太久。"
"这就走吧。"李天然先站了起来,扶起了师叔。
9.夜店
两个人没再言语,一前一后在野地奔走,从小土路上了小公路。
二人脚步慢了,就像任何夜归村民一样,有一句没一句地并肩经过了还亮着灯的燕大校园,一直走到海淀正街。
李天然左右看了看。大街上的铺子全关了,就只剩下几盏静静发亮的路灯。
他用手示意,二人过了正街,顺着路边走了一段,拐进了那条小横街。再用手示意,前头路东大门上给盏煤油灯照着的"平安客栈"木牌,蹿上了房。德玖也紧跟着上了房。
内院黑黑的。他们趴在瓦上等了会儿。没声音,没动静,只听见远远几声狗叫。
李天然这才下了房,轻轻推开西屋的门。德玖随着飘身而下,也进了客房。李天然在暗中一按师叔肩头,示意先别走动。
他摸到chuáng前,拿了条棉被,虚搭在窗沿上,把窗户遮住。这才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他拉过来两把椅子,请师叔把有点湿的棉袄给宽了,鞋给脱了,再从挂在椅背上的帆布包中取出一瓶威士忌。
"外国酒行吗?"他开了瓶,倒了半茶杯。
"行。"德玖仰头喝了一口。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那盏闪闪的油灯,一小团huánghuáng暗暗的火光,只照亮了桌面和二人的脸。李天然玩弄着手中的酒杯,面带苦笑,望着对面师叔那张苍老的脸,"该从哪儿说起?"
"待会儿……让我先好好儿看看你……"德玖举起了油灯,又把头往前凑了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儿?路上我还真不敢认……"
李天然喝了口酒,深深吐了口气,"我先说吧……"他掏出烟卷儿。德玖摇摇头。他自己就着油灯点上了,"那年您走了之后,没三个月就出了事……"声音有点抖,他把才抽了两口的烟丢在地上踩熄。
"别急……慢慢儿说……"
"六月,六月六号……您该记得,您也在场……师父传给了我掌门之剑,jiāo给了我'太行山庄',晚上安排了师妹丹青和我的婚事……您还给了我们俩一人一副金镯子……"
"第三天您就回五台了。我们一家五口儿也就像往常一样过日子……练武,种菜,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儿。九月底,已经八月初九了,我们那天刚吃完了晚饭,正围着桌子商量过节,谁去买月饼……师父上座,师母和二师兄一左一右,丹青跟我下座……天才黑没多久,二师兄正在说他就喜欢吃翻毛儿枣泥的……"
"第一枪打中了师父,就在我对桌,子弹穿进他的额头,眼睛上边,一枪就死了,紧接着十来枪,从我后边窗户那儿打了过来,我们没人来得及起身,师母倒了,丹心倒了,丹青也倒了,我也倒了,两个人进了屋,我身上,后背,头上,中了三枪,可是大师兄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另一个不认得,矮矮胖胖的,一张圆脸,嘴里咕哝了几句,我也听不懂,后来才知道是日本话……"
"他们两个在屋里点了火就走了,一下子烧得很大,上头的大梁已经垮了下来,我不记得我趴在桌上有多久,反正衣服头发都着了,我滚下了地,打了几滚,弄灭了身上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