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刚赶完早市的,有写字算命的,有提笼挂鸟儿的,买房卖地的,有车行里的,柜台上的,一大堆成天没事儿gān的,一个比一个能说能聊,一个赛一个的嘴皮子。德玖说他连口都不必开,就听了乱七八糟一大堆琐事。谁做买卖赔了本儿啦,谁要租个四合房啦,谁又打了谁啦,谁要分家啦,谁家小子要娶谁家丫头啦,谁卖了镯子买烟土啦,谁要办个红白喜事儿啦,谁家夜里给人偷啦……
这样在东城西城跑了十几天也没听见什么要紧的。这还不算,德玖说他走了几趟天桥,还把他走得心情万分沉重。
德玖回忆他上回来的时候,奉军才入关,北京还叫北京,用的还是银元。可是就连那回,天桥几家他有过来往的镖局子都已经关门了。连有了三百多年历史的"会友镖局"都在民国十年关了张。几位有点jiāo情的镖师镖头,也早就没镖可走了。不是给大户人家护院,就是给大商号看门。有的在天桥、隆福寺、白塔寺、护国寺的庙会下场子卖艺,有的弃武经商,开了茶馆饭庄,有的去跑单帮,闯关东,有的甚至于沦落到给巡警跑腿。
可是他说这回去天桥,可把他吓了一跳,刚在正阳门大街和珠市口拐角下了电车,就让黑乎乎的人群和灰土给吞了进去。
一鼻子臭味儿不说,沿街到处都是地摊儿,修皮鞋的,黏扇子的,锯碗儿的,剃头刮脸的,磨剪子磨刀的,卖估衣的,打竹帘子的,捏泥人儿的,chuī糖人儿的,编柳条筐的,焊洋铁壶的……"也没人管,爱摆哪儿就摆哪儿!"
德玖感叹万分,什么"新世界","城南游艺园","水心亭",这些他从前逛过的场所全不见了。戏园子,说书馆,落子馆倒是跟从前差不多,只是一个个都更显得破破旧旧,"我在棚子口上瞄了瞄,里头黑乎乎的,那些大姑娘一身破破烂烂,扎根儿绸带子就上台……说是穿破不穿错……可也太寒碜了……"
"我倒是挑着看了几场耍把式的,有个崩铁链的气功不赖,还有个'弹弓张'打得也挺准。可是大部分都只说不练,全在那儿卖什么'大力丸'……场子上倒是挂着'以武会友'的布旗,也只是个招牌……没人上去比划。"
逛天桥的人也变了,可是他也说不上来这种变是好是坏。有西装革履的少爷,有奶妈跟着的小姐,有穿着校服的学生,还看见两个童子军……
"全变了……连票号银号都在卖什么'航空奖券'。能叫我想起从前那会儿天桥的,是在地摊儿上喝的那碗牛骨髓油茶,跟'一条龙'吃的那笼猪肉白菜馅儿包子。"
十几天下来,德玖说他一个熟人也没见着。跟几个练武的打听没几年前还有点名气的一位镖师,也都只回说,好像有这么个人。哪儿去了?不知道。
"这事急不得……"过了会儿,德玖又补了一句,"急也没用。"
"我明白。"李天然轻轻叹了口气。
自从他这次刚回北平就在西四牌楼那儿瞄到那张日本圆脸之后,他和马大夫谈过几次。一次比一次失望。他们也只能推测,这个圆脸多半是个日本làng人。只有这种人才会跟一个武林败类混在一块儿。而且只有朱潜龙这种为非作歹,给赶出师门的武林败类,嫉和妒燃烧成恨,又自知无法凭真功夫来发泄,才会勾结一个异族败类,以洋枪子弹来暗杀自己师父一家。
那张日本圆脸,那张六年前近死之刹那最后瞄见的日本圆脸,是如此之熟悉,又如此之陌生。西四牌楼一闪而过之后,李天然每次上街,只要经过像是一家日本洋行,就会进去绕绕,探两眼。可是,一个多月下来,那张日本圆脸,就像天上一团云朵一样,早就不知道给风chuī到哪儿去了。
李天然在师叔一搬进来就约了马大夫过来吃饭,让他们两个见面。那天晚上,三个人喝着白gān儿,各抽各的烟,聊到半夜。德玖有点激动,正式感谢马大夫拯救了他们太行派第三代掌门……
"还有什么?"李天然添了些茶。
"没什么了……"德玖喝了口,"哦,倒是听说西城那边儿这几年不很安静……有批人,不像是什么地痞流氓,是玩儿大的,搞烟土走私……天桥那边儿的白面儿房子,全靠他们。"
"哦?"
"咳……要不是咱们眼前有事未了,倒是可以去会会这批小子。"
李天然心里无限感触,这么大年纪了,听到有人为非作歹,他老人家那股行侠仗义的作风就自然地流露出来。
门口一声咳嗽,徐太太探了半个身子问晚上想吃什么。李天然看看师叔。德玖笑了,"刚喝过粥,吃了烧饼果子,两个jī子儿……我说就吃面条儿吧。"
徐太太走了,他接了下去,"天然,你这个日子可太好过了,菜有人买,饭有人做,衣服有人洗,屋子有人扫……"
"您饶了我吧,"天然也笑了,"日子好歹总得过……我该去上班儿了,"说着站了起来,"哦,先跟我去个地方。"
德玖等天然换了身衣服,一块儿出的门。
还不到十点,天很好,路上挺热闹。他们溜达着朝南走。刚过了内务部街,德玖仰头看了看一道墙后头几棵大树,"天可真凉了,枣树叶子全都没了,那边儿那棵核桃树的叶子,也快落gān净了……"
"是啊,咱们这就是去给您做件丝绵袍儿。"
二人一前一后拐进了窄窄的烟袋胡同,再右拐到了那扇半掩着的木头门。
"关大娘!"
"李先生?"关大娘的声音从院里过来,"自个儿进来吧!"
李天然推开了门。德玖后头跟着迈了进去。
"先请屋里坐,我这就好……"关巧红正蹲在她西屋门口檐下,就着一个大脸盆洗头。老奶奶在旁边提了把水壶给她冲。她一偏头,看见了德玖,"呦,还有客人!"就急忙拧gān了长长乌黑的头发,用条毛巾给包住,站了起来。
她上身只穿了件白坎肩儿。双手按着头,露着两条白白的膀子,和夹肢窝下那撮乌黑的腋毛。胸脯鼓鼓的。微湿的坎肩儿贴着肉,"真对不住,太不像样儿了……"说着就跑进了屋。
李天然他们等到里头说了声"请进来吧"才进去。屋里有股淡淡的桂花香。
关巧红已经穿上了一件白短褂。李天然给介绍说是他"九叔",麻烦她也给做件丝绵袍儿。
"我看今天有好太阳,又没风,才洗头,就叫您给碰上了……"关巧红越说越不好意思,说得李天然也有点不太自在。他只好打了个岔,"小心着凉。"
德玖打过招呼之后就没再言语。
"全好了,本来还说请徐太太给您捎去,"她的声音平静了点儿,"过来试试……"
李天然脱了皮夹克,套上了新棉袍,一下子全身暖和了起来,也就没再脱。等关大娘给德玖量了量身子,李天然跟她借了个包袱皮儿,把另一件棉袍和丝绵袍儿和穿来的夹克给包上,再又塞给她二十块钱,就和师叔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