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resa?"
"Teresa Tang."
"Teresa Tang?"
"Teresa Tang……唐凤仪。"
李天然一下愣住了。这个圈子可真小,不知道蓝田知不知道,"跟谁?"
"卓十一。"
"卓……"李天然没有听懂。
"卓家的小儿子,卓世礼……他排行十一,大伙儿都叫他卓十一。"
老天!订了婚不说,人家又是卓家小公子,住在王府大院儿的十一少,女的又不管是谁封的"北平之花",而你这小子,穷光蛋不说,还是个huáng毛绿眼的异族……"老朋友,听我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罗便丞自嘲地叹了口气,"理智当然也如此告诉我,可是……"
李天然除了惊讶才几天他就这么昏头,又非常同情。两个人半天都没说话。李天然想了想,打破了沉默,"晚上有事儿没有?"
罗便丞闷闷摇头。
"好,我陪你喝酒。"他举杯喝了一口,"酒正是为了这个才给发明出来的……头痛吃药,心痛喝酒,中外一样。"
李天然说不出为什么也想醉一醉。
罗便丞心情好了一点。二人继续喝,一直喝到五点多。酒吧的人多了起来,也开始吵了。罗便丞建议上屋顶花园。李天然不想多在北京饭店混,就说带他去吃烤肉,又说这种天气刚好。可是去哪儿吃?东来顺固然很近,人一定很挤。他记得在北新桥西大街看到一个"涮,烤"的招牌,可以去试试。
他们又耗到六点多才离开。刚走出饭店,就开过来一辆rǔ色De Soto。
"我跟'美孚'一个朋友借的,总不能坐洋车去接我的夏娃吧,"罗便丞绕过去进了右边座位,"你带路,你开。"
很静的车,很滑的挡。他从东长安街上了王府井,向北开,再从jiāo道口上了北新桥。收音机正在播一段什么戏,很吵。李天然偏头发现罗便丞在靠着车窗打盹儿,就把它关了。
还不到七点,不少铺子都上了门。大街上显得冷冷清清。他老远就瞧见了前头对街两盏贼亮的煤气灯。他慢了下来,等东边来的电车过去。
"叮当"一声过去了,他正打算在街中间掉头,东边那头又过来一部汽车,挺快。他只好一踩挡稍等。
那辆汽车刷地一下从他左边飞驰过去。就这么一刹那,对街煤气灯光扫过了黑车后座两个人,男的只露个后脑勺儿,没看见脸。可是旁边那个女的,面对着这边,是那个姓舒的。
他回头看了下罗便丞,还在那儿轻轻打呼儿,就没再多想,轻踩油门,掉了个头,跟了上去。
西大街上没车。他不敢跟得太近。尾随到了鼓楼东大街,前头那部拐进了南锣鼓巷,一直快到了尽头地安门东,才又拐进了条小胡同。
李天然没敢跟进去,把车停在胡同口,熄了车灯。
他瞄见那辆车在里头不远路北一个宅院前边停了下来,车灯还亮着,倒进了门。
小胡同暗了下来。他隐隐看见那个门口前头有几棵树。
这是谁的家?不会是山本。金士贻住东城。舒女士?羽田?反正值得来探探,总有点儿关系……
他在饭馆儿门口停了车,摇醒了罗便丞。
"怎么?已经到了?"
李天然下了车才看见大门上头有块横匾"顺天府"。门两旁白区黑字两个布条儿,一个"烤",一个"涮",给上头煤气灯一照,刺眼极了。
他们迈进了大门。有两个小伙计上来招呼,领着二人穿过了前院。
是个两进四合院,内院上头还搭着棚。北房有个二楼。院子当中立着一个半人高的大火盆,上头架着铁炙子,缝中不时冒出一缕缕烟。火炉子旁边有两条长板凳和一堆松柴。
李天然这才发现罗便丞来了北平这么些时候,还没吃过烤肉。也难怪,头一回在这儿过冬。
人不怎么挤,可是东西北房都有客人,多半都在屋里头涮。伙计给他们在西屋找了个座。李天然先叫了半斤汾酒。
"吃这个非喝白gān儿不可,你行吗?"
罗便丞说行。李天然叫他褪了上衣,解开领带和领扣,卷起袖子,"准备流汗吧!"
天然夹了十来片儿粉红带白的羊肉放在碗里,佐料儿只是点儿酱油,拌了拌,才放上大把葱丝儿和香菜。罗便丞一样样照着做。
他带罗便丞下了院子,站在火盆那儿,教他先用大筷子把葱丝和香菜放在炙子上垫底,再把羊肉拨到上头,翻了翻,六七成熟,再把碗里的汁儿往上一浇,再又拨弄了两下。烤得肉"嗞嗞"冒着烟。李天然一下子全捞进了碗,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另一只立在地上,"来,吃吧!"
罗便丞也学他样,把只脚踩在板凳上。
第二趟他们拿进了屋。一口肉,一口白gān儿。
罗便丞直叫好,满头大汗,一半儿烤出来的。
李天然看他这么专心,好像什么都忘了,心里也很高兴,想说句话又没说。可是罗便丞立刻感觉到了,"What?"
"没事。"
罗便丞放下了筷子,举起酒碗,"朋友,谢谢你,酒的确是治心痛的阿司匹灵。"然后一口gān掉。
李天然付的账,"规矩,你头回吃,又是我带来的,"账单让他感到惊讶,倒不是才两元,而是他们俩竟然gān掉三斤羊肉,一斤半白gān儿。
罗便丞稍微有点摇晃,所以还是天然开。他在空空的夜街上,开得相当快,再照罗便丞的指引,左转右转地到了一个大门半开着的小宅院。
"进来喝一杯,看看我住的地方。"
"你还行吗?"
"我?不用担心……我母亲是爱尔兰人。"
李天然发现这条胡同就在景山后边。嘿!他心头一跳,离刚才那儿不远。
罗便丞伸手一指,"沙滩二院,我老师住那儿,"他回身前头带路,"这个公寓里头住的全是北大学生。"
掌柜的门房探头招呼了声,"火给您生上了。"
他们下了院子。东房亮着,一阵麻将声。
"这儿住的都是穷学生,两个人一间,我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一人独占三间北房……可是才九块钱一个月。"
显然他也利用这儿工作。李天然接过来一杯威士忌,打量着屋子。真是标准的美国小子的家。乱七八糟。大本小本的书,一叠叠报纸杂志,满桌满地。墙上一张世界地图,一张中国地图,一张北京街道图,全是英文的。
"天然,"罗便丞倒在沙发上,"你怎么看卓十一他们这家人?"
"怎么看?家住王府大院儿,还能怎么看?"
"嗯……"他欠身用铁叉子拨了拨铜盆里的炭火,"可是堂会那天晚上我可开了荤……抽了几口大烟……"他倒回沙发,"你抽过没有?"
李天然微笑摇头。
"唉……"他抿了口威士忌,"这个时候,有钱有闲,住在北平,可真舒服……"他闭上了眼睛,沉没在回味之中,"颓废是有点颓废,可是真舒服……唉……那象牙小壶,那黑黑褐褐的烟膏,那细细长长的针,那青白色的鸦片灯,那个老古董烟chuáng,那个伺候烟的小丫头……我看不到十八,可真会烧,手又白又巧,一个一个小烟泡儿,都刚好塞进烟锅儿,再给我点上……啊……那股味儿……带点油香,像烤核桃仁的香味,还带点焦味儿……啊,一口下去,两口下去,比抓痒还舒服,比打喷嚏还过瘾,你全身都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