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然难得花了这么些时间料理生活琐事。他买了些家具,把西屋给收拾成一间客房兼书房。十二号礼拜六下午,他看着有好太阳,又没风没土,就去逛了下隆福寺,还在二院买了件半新不旧的猞猁皮袍。
逛的人挺多。前殿卖古玩珠宝的尤其热闹。他懒得去挤,就捡了个摊子吃了碗炒肝儿。
他顺着庙旁夹道走。还是那么挤。人杂不说,鸟市又吵,好像有翅膀的全在叫。他懒得再逛了,打算回家,突然心一跳。
就在前头一排小吃摊儿上,巧红一个人在那儿低着头喝豆汁儿。
他慢慢走了过去。还没到,她已经觉察了,抬头一笑。
李天然看她喝完了,站在旁边等她起来。
他们都没说话,挤在逛庙会的中间,一前一后出了庙门,上了东四北大街。
"您刚买的?什么皮?"
天然翻开了大襟给她看。
她伸手摸了摸,"真好。"
"你没买什么?"
关巧红摇摇头,"就来逛逛,趁天儿好。"
他注意到巧红今天一身不松不紧的蓝布棉袄棉裤,扎着裤脚儿,一双黑绒布鞋,手上抓了个布钱包儿,头发打了个鬏儿,别着根银钗。
"急着回去吗?"李天然在东四牌楼下头等着过街的时候问了一句。
巧红没说话。他们过了朝阳门大街,顺着人行道慢慢走。太阳已经偏西了。
"没什么急事儿,找个地方坐会儿。"
关巧红还是垂着头走路,没说话。
"找个清静点儿的……"
她还是没说话。
"叮当……"就在他们前头,一辆北上的电车停了下来,正有一两个人上下。李天然也没言语,轻轻一挽巧红右肘,往前赶了两步,拖她上去了。
他付了钱。车上有的是位子。两个人并排坐下。过了两站,关巧红才开口,"上哪儿去?"
李天然看了看窗外,已经过了六条,"看哪儿清静……"关巧红也没再问,偏着身子,朝着外头街上看。电车就这么停停走走,叮叮当当,摇摇晃晃地在鼓楼那儿转弯。
"下车吧,什刹海这时候准没什么人。"
他们下了车回头走,拐进了一条斜街。胡同里很静,只有两个小孩在地上弹球儿。
他们出了胡同,上了一座微微拱起的小石桥。两个人在桥头上住了脚。
后海没什么看头,全成了水田。前海在夕阳之下,平平亮亮的一片,连个皱纹都没有。这里,那里,立着浮着几株黑huáng枯萎的残荷。一片萧条。
他们下了桥,沿着堤岸向北遛过去。岸边垂柳的叶子全掉光了。最后几道晚霞,穿过了遥远的西山乱峰,she了过来,更显得空旷死寂的后海一片凄凉。
"冷的话,这儿有现成的皮统子。"
"不冷。"
他们慢慢溜达着。一家家临海的茶棚和土道西边的酒肆,全都关着。天可黑了下来。风也冷了。李天然正想回头,似乎看见前面路左树影之中有点亮光。到了跟前,发现是家馆子,还开着。
"进去歇会儿。"
里头挺gān净,有十好几张方桌子。只有一桌有三个客人。粉墙上贴着两张huáng底黑字大纸条:"和菜一元六味","时菜一角起"。他选了个临窗方桌,跟伙计要了一碟炸花生,一碟煮毛豆,又抬头问巧红,"喝一杯?"巧红露出一丝笑容,"成。"就又叫了半斤清河老白gān儿。
"来过这儿吗?"
"没。"
"我是说什刹海。"
"就五月节那会儿,逛过集市,前海。"
小伙计先上了花生毛豆白gān儿。李天然又点了过油肉、糟溜鱼片、拌huáng瓜和半斤葱花饼。
"哦……"李天然提壶倒酒,"还没谢你给做的手绢儿。"
"把您的弄脏了,不另外做怎么行。"
李天然发现他不问话,巧红也就不说话。两杯下去还是这样。静静地吃,静静地喝,静静地听,偶尔"嗯"一声。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怎么不说话?"
"嗯……"
"怎么回事儿?"
"我没……没这么跟人出来过……"
他一开始没听懂,过了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看她面颊泛红,不知道是那几杯老酒,还是害臊。
"不是一块儿吃过面吗?"
"那不算,那是躲雨……也没吃完。"
李天然忍不住微笑。大概是出了点儿声音,巧红的脸更红了。他赶紧收住,转了话题,"我也总有二十年没来这儿了……"他转头望着窗外黑黑一片。
"二十年?"
"小时候,五岁还是六岁,跟我师父来过一趟。"
"师父?什么师父?"
李天然一下子也愣住了,"教我功课的师父。"
"那是你老师。教你手艺的才是你师父……"她开始偷偷地笑,"除非你小时候当过和尚。"
李天然也跟着笑了。
伙计送上了菜和饼。两个人都静了下来吃。
他不时偷偷地看对桌的巧红。脸真有点儿像丹青。个儿也差不多。只是身上多点儿肉。逗起人来可跟丹青一样,抽不冷子冒出一句,叫你哭笑不得。看模样,岁数也小点儿。丹青属猪,那巧红不属老鼠就属牛。他心中叹了口气,这么年轻就守寡。可是又想,丹青没满二十就死了,还是新婚……
"那你不属jī就属狗。"
李天然一愣。
"你不是说你二十年没来了?上回来不是才五岁还是六岁?"
"好像是吧……"他心里头一下子很乱。
"哪儿能好像又属jī又属狗的!"
李天然尽量保持镇静,"我不知道我哪年生……"他注意到巧红听了,脸上有了点儿变化,"谁是我爹,我娘,也不知道……我是我师父师母领过来带大的。"
巧红回看着他,眼圈儿发红,"我以为就我命苦……"尾音慢慢拖到没声了,才举杯喝了一口白gān儿。
李天然静静看着她。
"我儿子属羊……在的话,今年六岁了……"
他静静喝酒。
"也许那天晚上我要是也去了,许就没事儿了……可是我没去,就他们爷儿俩去听野戏……说是我儿子睡了,他爹背着他回家,就在大街上,一部汽车打后边儿上来,一滑,就把他们俩给撞飞了……"
李天然握着酒杯,一动不动。
"汽车停都没停……问县里,警察说是日本军车,他们管不着。问宪兵队,又说没这回事儿……怎么没这回事儿,一大一小死了两个人!"
"这是多久以前?"
"前年立秋……"一滴泪珠掉进了她手中酒杯,"属羊,都快四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