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鼓楼。一上地安门大街就看见右手边不远的什刹海,拐个弯到了皇城根。南边就是北海。星期二,还有这么些人。其中几个像是日本人,一个女的还穿着和服。他远远看见他们几个出了公园,上了街边一辆黑色汽车。
都快一点了,难怪觉得有点儿饿。他开始留意,看有什么馆子可以进去试试。电车轨道在个街口分成两路,往南往北去的都有。他想了想走的方向,朝南上了西四北大街。
刚过了西四牌楼,一阵香味儿飘了过来。他没再犹豫就进去叫了碗羊汤面。
坐在那儿吃,每次抬头往门外看,都瞧见斜对面街边停了部黑色汽车。这次又抬头,觉得很像刚才在西皇城根看见的那辆。他又多看了一眼,不自觉地吃慢了。
他心不在焉地付完账,上了街,继续慢慢往南走。等他在街这边经过那部黑车的时候,看见有四个人从一家饭庄出来。不错,是那几个日本人。三个黑西装男的,和一个穿和服的女的。其中一个男的矮矮壮壮,圆脸,让他心猛跳了两下。再要细看,他们四个已经上了车,往北开走了。
隔着条大马路,前面又是人,又是车,又才几秒钟。可是,他又怎么能忘记这张圆脸?上次也是几秒钟,可是,那几秒钟就是永远。
李天然麻木地一直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额,一阵"叮当"电车声惊醒了他。再看是西长安街。他在抄手胡同一家小茶馆歇了会儿。半壶茶之后才平静下来。
好,你这小子是谁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就是你。就在北平,还活着。
他在大街上拦了部洋车回家。拉车的要五角。刚好老刘在大门口,问是打哪儿上的车,掏出两角给了车夫,"两毛都多给了。"李天然怪自己没事先说好价钱,又多给了一角。他问马大夫什么时候回来。老刘说总要七点。
进了内院,刘妈问,"马大夫说给您找个裁缝。什么时候有空儿,说一声儿。"李天然看看表,还不到四点,"这就去吧。"
她跟老刘jiāo代了声儿就和他出了大门。刘妈看起来四十出头,仍然是一双天足,说她们两口子在马大夫家做了四年多了,是买下这幢房儿的时候过来的,都挺满意。经过美国学校的时候,刘妈还指着说,"这就是丽莎教的学校。"李天然心想,没个中国家里雇的佣人能这么称呼太太。
刘妈出了gān面胡同东口,也没过街,左拐往北,"不远,这就到。就在我们这条儿后头。"
果然,上了南小街几步就又左拐,进了条很窄,还不够两个人并排走的烟袋胡同。突然,刘妈在前头住了脚,转身说,"您可别忌讳,她是个寡妇……"等了等,见李天然没作声,又边走边说,"可是关大娘的活儿可真好。朝阳门南小街这些胡同儿里的人全都找她……"说着又拐了个弯,正对面再几步路就是一扇虚掩着的木门。
刘妈在门口提高了点嗓门儿,"关大娘?"
里边立刻就应了,清脆的一声,"哪位?请进。"
开门儿的女的,高高个儿,灰褂裤,gāngān净净,清清慡慡,头发黑黑的,结在后面,眼珠亮亮的,直瞧着刘妈,"刘婶儿……屋里坐。"
李天然还没给介绍,不便说话,跟着她们进了院子。
他看着这位妇人的背影,有点纳闷儿,不太可能是关大娘吧?裤褂松松的,还是掩不住那个身子。腿长长的,脚也不小,走起来有点儿摇晃……怎么看也不过二十出头,怎么说也不像个大娘……倒是有点儿师妹的味儿。
进了西屋,关大娘招呼着坐。房间不大,像是一明一暗。这间明的有张吃饭用的四方桌,几把椅子板凳。头顶上挂着一个光秃秃的灯泡儿,垂着一根拉线,末端扎了个铜钱。靠窗像是用门板搭出来的一条桌子,上头一堆堆布料,针线,尺子,带子,剪子。旁边立着一架脚踩的那种缝衣机……
"我去沏茶。"关大娘掸了掸袖子,出了屋。
刘妈挪了把椅子请他坐,像是自个儿家一样。她很机灵,有点儿觉得李天然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没关系,您就跟着我们叫她关大娘。"
关大娘端了两杯茶回来,放在桌上。刘妈这才开口,"大娘,这位李先生是马大夫家的客人,刚从外国回来,在我们那儿住。"又给李天然介绍,"关大娘,我们这儿的细活儿都找她。"两个人点了点头。
"李先生想做件大褂儿。"
"那好办……可是都快中秋了,是做单的,还是夹的棉的?"
李天然想了想,"先做两件单的吧。"
关大娘从长桌子上取了根软尺,请他站起来,稍微比了比肩膀,腰脖,臂长,身长,"成了。"把尺子往口袋里一揣,"什么料子?颜色?"
他又想了想,"布料,一件藏青,一件黑……"他顿了顿,"不记下尺寸?"
"咳!"关大娘轻轻笑了,"这还用记。"
刘妈也笑了。李天然有点不自在,"得多久?"
"急着穿吗?"
"急是不急。"
"成……下礼拜。"
"钱怎么算?"
"没多少……单幅儿五码……您要两件儿……"
"少爷您别管--"刘妈抢了下去,立刻发现叫错了,"李先生,回去再说……马大夫家老是有零活儿在这儿做,隔阵儿算一次。"
李天然没再言语。刘妈接了下去,"就这么吧,过两天我来拿。"
"我自个儿来吧,"李天然觉得这句话说得太快,就补了一句,"总得试试……"他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关大娘"这几个字,"那就麻烦你了……"
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小胡同。刘妈跟上来说,"这儿附近可有些缺德的小子,说她们家是'死胡同儿里的寡妇院儿'。"
李天然没追问,刘妈接着又说,"刚才没见着房东孙老奶奶,也没碰见东屋的徐太太……唉,全都守寡……那两位,一位六十多,一位快五十了,就可惜关大娘,属什么我忘了,才二十几!"说着说着有点儿自言自语起来,"她们娘儿三个像是一家儿人了……"
"这位关大娘叫什么?"
"巧红。婆家也只剩下大舅子一家人,还在通州。关是她本姓,关巧红……没准儿是七夕那天生,反正,名儿可取得正好……会女红,手又巧。"
他们到了家。老刘说马大夫来过电话,要晚点儿回来,不用等饭,又问晚上想吃什么。李天然也一时想不出什么,就说看着办吧。
看着办的结果是西红柿炸酱面。饭后一壶香片。
天还没全黑。李天然在院子里待了会儿。那些蛐蛐儿又开始叫了,引出了一阵阵又尖又嘶的蝉鸣。他上了西屋台阶,发现左边墙上钉着一个光亮的小铜牌,上面浅浅凸出两行英文字:"Dr. Stuart McKay,Internal Medicine"。看样子,来这儿看病的不是熟人,也是熟人介绍过来的。要不然谁会找到这儿来。李天然趴在玻璃窗上瞄了瞄。里头一片白色,很是个诊所的样子。他回头看见刘妈刚收拾完东屋,就跟他说,"待会儿院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