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我们走过了大半个印度,经历的事情比我过去生活过的四十年似乎还要多。印度的火车、飞机、汽车、汽艇等等,我们都乘坐过了。印度的奇花异木,我们都欣赏过了。印度的珍馐美味,我们都品尝过了。印度各阶层的人士,我们都会见过了。印度人民的情谊把我们每个人的心都填得满满的,简直已经满到要溢出来的程度。我们又是兴奋,又是感动,我们觉得,我们已经认识了印度,认识了印度人民。过多的兴奋,过多的激动已经使我们有点疲惫了。
可是当我们乘坐的飞机飞临特里凡得琅上空的时候,下视飞机场上红旗如林,欢声冲天,我们心中开始抬头的那一点疲惫之感立刻消逝,我们的jīng神又重新抖擞起来了。
我们就是这样jīng神抖擞地踏上特里凡得琅的土地。
这一座印度最南端的土城,似乎也是"车挂,人驾肩。廛闬扑地,歌chuī沸天。孳货盐田,铲利铜山。才力雄富,士马jīng研"。可惜我们没有多少余裕,可以从容去街头漫步,巡视观赏。我们只是坐在汽车上匆匆忙忙地驶过大街小巷,领略一下这座南国大城的风光。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有印度人民发现了我们,立刻就有亲切的微笑飘了过来。只要汽车一停,立刻就有印度男女青年把温暖的手伸了过来。这飘过来的微笑,伸过来的双手的温暖,在我们眼中,在我们手上,只是极为短暂的,转瞬即逝的。但是,在我们的心中,它却是永恒的、常在的,它温暖着我们的心。
我们首先去拜访当地的大君。他的王宫同印度其他土邦王公的宫阙一样,是非常富丽堂皇的。但是这一位大君却同其他土邦王公不大一样。据说他刚从英国牛津大学留学回来。他很年轻,很英俊;态度潇洒,谈吐温雅,看样子还有不少的新思想。他对中国了解得很多很细,对我们也很和蔼亲切。我想象中的印度土邦王公都是老古董,都是封建气息很浓的人,看来是不对了。可惜到现在已经过了几十年,当时谈话的详细内容已经无从回忆起,残留在我的记忆中的,只是一座宏伟的宫殿、一个年轻和蔼的大君,如此而已。
第73节:别印度(18)
我们又去访问了一所小学校。小学生们给我们准备了盛大的欢迎,演出了舞蹈和歌唱等节目。我不了解,这些十岁上下的男女小学生对我们究竟了解些什么,对新中国究竟了解些什么。他们可能从父母和老师口中听到一些中国的情况,像听海外奇谈那样感到新奇有趣,遥远难测。估计他们也会像中国小孩子听到《天方夜谭》一样,引起自己一些幼稚天真的幻想。然而今天,一大群中国的叔叔阿姨竟出现在自己眼前。这也许还是他们生平的第一次。所以那一双双又圆又黑又亮的小眼睛都瞪得大大的,闪烁出又惊奇又快乐的光芒。但是他们对待我们都是彬彬有礼的。在老师指导下,他们招待我们,周旋进退,有礼有节。我们都从心眼里爱上了这一群印度的男女小学生。
最让我难忘的是一出舞蹈。一个看样子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跳蛇舞。她表演蛇的动作真是惟妙惟肖。印度地处热带,蛇很多;在印度南部,就更多。大概小孩子也从小就看惯了这玩意儿,所以跳起蛇舞来,才能这样生动。令人惊奇的是,蛇本来是很可怕的东西,然而舞蹈艺术竟能把可怕几乎转变为可爱,艺术的力量真可谓大矣哉。事情隔了这样长久的时间,那个小女孩跳蛇舞的情景,还不时飘到我的眼前,飘上我的心头。她那双小而圆亮的眼睛里闪出的光芒,她那柔软如杨柳枝条般的身躯,历历如在目前。我的记忆的丝缕不由得就牵回到离别了将近三十年的那座印度南端的大城市里去。www福Fva L哇cn网
第二天,我们就乘汽车从特里凡得琅出发到印度最南端,也可以说是亚洲最南端的科摩林海角去。一路之上,椰林纵横,一派南国风光。当时正当十二月,在我们祖国,正飘着雪花,然而此地却是炎阳似火,浓yīn喜人,"姹紫嫣红开遍"。各种各样的南国佳花异卉,开得纷纷披披,光怪陆离。我们有时候甚至感到像是已经脱离了尘世,身处阆苑仙境之中。这些花草树木,我们几乎都叫不出名字,"看花苦为译秦名",在极端的快乐中,我们竟似乎感到有点苦恼了。
我们在科摩林海角下了汽车,走进了一座建筑在海滨上的宾馆。我们稍稍安排了一下,立刻就争先恐后地走到海滩上,换上游泳衣,匆匆忙忙地下了海。一个月以来的访问确实非常忙,现在却是"难得浮生半日闲",大家的兴致一下子高昂起来。我们中间有些人早已胡须满腮,有了一把子年纪,然而现在也像是返老还童,仿佛变成了小孩子。我们沐浴在海水中,会游泳的就游泳,不会的就站在水里浸泡。远望印度洋碧波万顷,如翠琉璃。远处风帆数点,白鸟几行,混混茫茫,无边无际。到此真是心旷神怡,不禁手舞足蹈了。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海了。科钦虽然靠海,但是我们在那里见到的却只是港汊。到了科摩林海角,才算是真正看到浩瀚的大洋。我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木华的《海赋》:"浟湙潋滟,浮天无岸。浺瀜沆瀁,渺湠漫。波如连山,乍合乍散。嘘噏百川,洗涤淮汉。"只有这样的词句才真正能描绘出大海波涛汹涌的景象,也只有看到波涛汹涌的大海才能联想起这样的词句。我们都被这种景象迷住了。但是同时我们也都意识到,我们脚下踏的土地就是亚洲的最南端。再往西南,就是非洲大陆。当时我还没有到过非洲,怅望西南,遐想联翩。同时我们也都意识到,我们离开祖国已经很远很远了。实际上,这地方比《西游记》里的大雷音寺还要辽远。过去相信,只有孙悟空驾起筋斗方才能飞到,然而我们却来到这里了。我们简直像是生活在神话中。
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下午,我们又走回了宾馆,在灯光辉煌的大厅中晚餐。宾馆离开城市和乡村都非常遥远。现在又是夜间,周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连海上的渔火和远村的灯光都渺不可见,在寂静中只听到惊涛拍岸的有节奏而又单调的声音。我嘴里不自觉地吟出了一句"波撼科摩林",当然对句是没有的。我也毫无作诗的意思,只是尽情地享受这半日的清闲。其他的中国同志也都纵声谈笑,畅谈旅行的感受和印度人民对中国人民的浓情厚谊。整个大厅里笑声四起,chūn意盎然。
然而,正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听到剥啄的叩门声。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呢?我们都有点吃惊了。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印度男孩子。满脸稚气,衣着朴素。脸上的表情又是吃惊,又是疲倦,又是快乐,又是羞涩。简直是瞬息数变。我们也都有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来找我们,他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我们又问他为什么来找我们,他抬起手来,手里拿着一卷什么东西。打开来看,是一张画,记得画的是印度神话中的一个什么神。究竟是哪一个神灵,我现在记不清了,反正是一张颇为jīng致的图画。他腼腼腆腆地说,他的家离开这里有几十里路,他在一所中学里上学,从小就听人说世界上有一个中国,那里的人都很灵巧聪明,同印度人民是好朋友。后来又听到说新中国成立了,但他不知道什么叫新中国。他只是觉得中国人大概是非常可爱的。今天忽然听说中国人来到这里,他就拿了一幅自己画的画,奔波跋涉了几十里路,赶到宾馆里来想见一见我们,把这幅画送给我们,如此而已。他并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只要能看上我们一眼,他就高兴了,就可以安心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