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国家的代表团中,比如西德、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等,确实有剃光了脑袋的和尚和尼姑。最引起我的注意的是美国代表团的一个尼姑,碧眼高鼻,端庄秀丽,上面却是光光的一个脑袋。我左看左不像右看右不像,我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内心里觉得滑稽的想法。我大概是凡夫俗子,尘心太重,注定了是西方无份、涅槃绝缘了。
各个国家和地区的代表团的队伍过去了以后,跟着来的是尼泊尔僧俗的庞大的队伍。看样子尼泊尔全国各县都来了人。最前面以写着县名的红布标为前导,游行的人跟在后面,其中有的代表团竟全是妇女。她们手托银盘,盘中盛着大米一类的东西,随走随用手轻撒米粒,大概是想表示吉祥如意吧!妇女中有的白发盈头,年逾古稀,依然健步如飞,jīng神矍铄,难道真是佛祖在天有灵,冥冥中加以佑护吗?有的妇女怀抱婴儿,也昂首阔步,奋勇向前。婴儿毕竟是有分量的,这一位母亲有什么感觉,我们局外人实在无法臆猜了。
每一个县的代表团,服装的颜色和式样都不一样。其中有的人载歌载舞,有的人漫不经心,有的人漠然随着大队走。中间还有不少小孩子,光着小脚丫子,有穿鞋的鞋被挤踩掉了,也不敢或者也没有工夫把鞋提上,只好趔趔趄趄地一脚高一脚低地慌里慌张地跟着大人走上前去。在巨大的人流中,宛如一个节奏不合的小小的泡沫。
队伍中有不少西藏人,也许就是尼泊尔的藏族。他们的特点是,在每一个游行队伍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qiáng力壮的大汉,手托高高的竹竿,竹竿上拴着两个牦牛尾巴,有的两个全是黑的,有的全是白的,有的一黑一白,中间点缀上许多五颜六色的小旗子之类的东西。看来这一根竹竿是颇有一些分量的,有一两丈高,有碗口那样粗。可是这一位大汉必须迅速地不停地把这竹竿在手中转动,让竿上悬的牦牛尾巴在摆动中直立起来。大汉们有时候还想露上两手,把长竿转到身后,从一只手中传到另一只手中,而长竿的转动速度并未降低,以至那些黑白牦尾仍然能够直立起来。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绝技,真可以说是大开眼界。表演这种绝技时,大汉们脸上都显露出洋洋自得的神气,难道说诞生于今天尼泊尔境内的佛祖颇为欣赏自己的老乡们这种勇敢行为而对他们降福赐祉吗?
绕场游行的尼泊尔各地区各民族的队伍,简直不知道有多少。我看到了场上的队伍已经绕场一周而且登上了对面的看台,我心里想:游行大概就这样结束了。然而不然。从对面看台下的一个门dòng里忽然又涌出了彩旗,跟在后面的是海làng一般的人流。流呀,流呀!简直不知道要流到什么时候。我看不到门dòng外面的情况,当然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队伍在那里等候着流向会场。但是人流只是不断地从那一个小dòng口往里涌。涌呀,涌呀!不知道要涌到什么时候。坐在我身后的一位女士用中国话说:"哎呀,不得了!简直没完没了啦!"事实上确实是没完没了。等到这一位女士第三遍说同样的话的时候,情况一点没有改变,她也只好住口不说。可是人流却依然是没完没了,好像尼泊尔全国一千二百万人口都从这个小小的dòng口里流出来了,都从那一个神秘的dòng口向外涌,涌向广场上人的大洋中,给这一片汪洋大海增添了不计其数的、五颜六色的、大小不同的、形状各异的làng花。这大海更显得汹涌澎湃,大有波làng滔天之势了。
赤、橙、huáng、绿、青、蓝、紫……
第91节:尼泊尔随笔(7)
七种颜色的波涛腾涌起来了。
天上怎样呢?天上飞来了直升飞机。飞机飞得很低,上面坐的人清晰可见。他正从飞机上向场上倾倒鲜花。一次没能倾倒完,飞机又飞回来一次,那个人仍然忙碌着向下倾倒鲜花。如此周而复始,结果是鲜花蔽空。我简直仿佛能够嗅到芬芳的香气,这香气弥漫六合,溢满三界。当年佛祖说法时,常常是天雨曼陀罗。这种情景必然是非常奇妙的。试想:碗口大的花朵从九天之上,飘飘摇摇,直堕大地,遮天盖地,芳香四溢。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情景呢?我闭上眼睛,似乎也能看到这样神奇不可思议的情景。然而睁着眼睛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万万没有想到,今天这种神奇的情景竟然明明白白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真仿佛亲临两千多年前佛祖亲自主持的灵山法会,亲眼看到天雨曼陀罗,看来自己即使不能成佛作祖,灵山毕竟有份了。
在眼前这一派歌chuī沸天、人海腾涌、目迷五色、眼花缭乱的纷乱繁忙的情景中,我偶然一抬头,竟然在北方天际看到白雪皑皑的万古雪峰,高高地耸出云层之上。我原以为是白云,但立刻就意识到是雪山。这是我以前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我有点欢喜,又有点吃惊。又套用那两句陶诗:"拜佛广场内,悠然见雪山。"一转瞬间,我竟然有了陶渊明的心情,岂不大可异哉!又岂不大可喜哉!
我的眼前一闪,我仿佛看到雪山峰巅的群神,不管是印度教的众位大神,还是佛教的众位大菩萨,好像都从他们那些耸入云天的莲花座上站了起来,兴致勃勃地向下界凝望,向这广场凝望。他们看到自己的像就罗列在广场上,前面点着蜡烛,香烟缭绕。多么有趣呀!人这种动物是多么离奇呀!他们也许会顾而乐之吧。他们也许会想到,人这种动物天天忙吃忙穿,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居然还能忙里偷闲,居然还能有这种闲情逸致来搞这些花样,又chuī又打,又跳又舞,手举彩旗,口宣佛号,多么可爱的动物呀!但是,我想,神仙们毕竟会高兴的。神仙决不会比凡人高明。有的凡人喜欢别人拍马屁,难道神仙们就不喜欢chuī捧吗?我不相信,我决不相信。神仙们在高兴之余,说不定会大发慈悲,降厥福祉。行将见风调雨顺,天下太平了。阿弥陀佛!
我又一抬头,看到片片白云飘过雪山。我仿佛看到,神仙们个个自选一朵白云,坐了上去,让白云把他驮到大会会场上面。他们大概也想像刚才那一架直升飞机一样,学习当年的佛祖说法时的情景,天雨曼陀罗。也许是因为来得仓促,忘记了携带仙花。只好坐在白云上面,向下张望一番,又飞回雪山顶上阆苑仙宫里去了。
正当我神驰雪山想入非非的时候,我耳边厢忽然人声鼎沸。我收神定睛,仔细一瞧:全场乱起来了。五颜六色的人群从看台上向上涌,涌向主席台前,大概是想看一看台上的衮衮诸公,什么二王,什么部长,什么国外贵宾,什么国内显贵。场上原来整整齐齐的队伍不见了,赤、橙、huáng、绿、青、蓝、紫,搅在一起了。大会就要收场了。我也连忙走下主席台,陷入人流之中。回望水晶般的雪峰正在夕阳斜照中闪出了清冷的白光。
1986年11月29日晚,从中国大使馆参加招待会归来,
写于苏尔提旅馆
游shòu主(Pas'upati)大庙游shòu主(Pas'upati)大庙
我们从尼泊尔皇家植物园返回加德满都城,路上绕道去看闻名南亚次大陆的印度教的圣地shòu主大庙。
大庙所处的地方并不冲要,要走过几条狭窄又不十分gān净的小巷子才能走到。尼泊尔的圣河,同印度圣河恒河并称的波特摩瓦底河,流过大庙前面。在这一条圣河的岸边上建筑了几个台子,据说是焚烧死人尸体的地方,焚烧剩下的灰就近倾入河中。这一条河同印度恒河一样,据说是通向天堂的。骨灰倾入河中,人就上升天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