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出铅笔刀,将自己刻在树gān上的字迹刮掉了,然后在圆圈的轮廓边缘上随便划了几刀。神树的树gān上就像被狗啃了一样,乱七八糟的。老四海不愿意把自己的任何印记留在驴人乡,他讨厌这个地方,讨厌这座屹立了千万年的、该死不死的大山。
天亮时,老四海到了南款。
他琢磨着凭自己手里这点儿钱,北京是去不了的,更不能去太遥远的地方。北京的开销太大,而远地的路费是他无法承受的。老四海有事先侦察的习惯,于是跑进南款唯一的书店,找到一本地图册,仔细查看起来。他以铅笔刀做尺子,仔细衡量从南款到达各大城市的距离,最后发现去省城是最方便的,大约只有三百公里。他的计划是到省城找个工作,自己能写会算,找个临时工gāngān还是可以的,然后再图发展。去省城还有一条理由,表叔在省城,是工头,手下有一支二百多人的队伍,据说有呼风唤雨的本事。
此时有人在老四海肩膀上拍了一把:“你gān吗呢?”
老四海回头一看,那家伙好像是书店老板。此时老板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手里的铅笔刀呢。老四海是读书人,立刻明白了,老板是把自己当成破坏书籍的坏人了。他赶紧放下铅笔刀,苦笑道:“我量量距离,没别的意思。”
老板翻着白眼道:“放你妈的屁,量距离有用刀子量的吗?你小子保证是想把我这张地图割下去,活够了吧你?”说着,老板当空一挥手,三个书店服务员从不同方向围了过来,将老四海正好围在中央。
老四海担心他们动粗,不得不解释说:“我骗你gān什么?我真没骗你,我这刀子就是量距离用的。”说着,他把铅笔刀举到老板面前,请他查看。
老四海这把铅笔刀是他上小学的时候买的,简称竖刀,通体黝黑,上窄下宽,刀体笔直,刀刃在下方的最宽处。这把刀曾经花他五毛钱,整整消耗了一个月的零花钱。由于家里太穷了,老四海便没再要尺子,而是请做木匠的舅舅在刀背刻上了刻度,如此一来刀背就成尺子了,一举两得。后来同学们都改使卷笔刀了,老四海一是觉得还得花钱,二来又认为人不如故,衣不如新,于是就没换。铅笔刀一直带在自己身边,在整治师兄的活动中曾帮过大忙。
老板仔细检查了一下,大是惊奇,高举着刀子道:“这东西是挺新鲜的嘿,铅笔刀上带刻度,少见呀。”老板将铅笔刀放在手心,掂量了几下,“这刀子够年头了吧,全都磨亮了。”
老四海一把将铅笔刀抢回来,一脸瞧不起地说:“你懂什么,这是北伐军留下的铅笔刀。”老四海清楚自己在胡说八道,但打击一下老板的嚣张气焰也未免不是件好事。
------------
第三章 钱神论(4)
------------
老板“啊”了一声:“北伐军?那不得一百多年啦?”
老四海抚摩着油光发亮的刀背,诚惶诚恐地说:“已经有六十年了。我爷爷就是北伐军,当年从广州一直打到北方。”
老板惊讶得张大了嘴:“哎呦,这玩意儿算不算文物啊?”
老四海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个念头小兔子一样掉进脑海里,再也驱不走了。他沉吟了几秒钟,拿不准是不是应该顺着这个念头想下去。其实所谓的北伐军无非是顺口一说,唬一唬这家伙也就完了。
在这几秒钟里,老板不转眼珠地盯着老四海,他脸上的表情连续变换了七、八种,简直像个玩杂耍的。最后这家伙实在忍不住了,揪着老四海道:“兄弟,这玩意到底算不算文物啊?”
老四海被他bī得厌烦了,于是一脚踏在小兔子头上,决定赶紧走人。老四海不耐烦地说:“不算,不算,这东西算什么文物?”说着,他装起铅笔刀就要走。老四海知道刚才那个念头太缺德了,万一偷jī不成,反蚀把米,就亏了。
老板见老四海要走,有点急了。他张开双臂,死死堵在门口,脸上勉qiáng挤出了几条yīn笑。“兄弟,我可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好奇,我想知道知道这东西算不算文物。”
老四海烦躁地说:“文物少说也得有几百年的历史,这东西才几十年,根本不够资格。”
老板眨巴着眼睛,冷笑着说:“七九年出的猴票,现在就二百块钱一张了,这才几年的事啊?兄弟,哥哥我可不是傻子。这么大的南款就我一家书店,你想想啊,没有金刚钻,我能揽这个瓷器活儿吗?咱也算是南款的名流,是jīng英,好歹也是有文化的人吧?”
这一来老四海站稳了脚跟,心道:你不是傻子,谁是啊?那个小兔子又跑回来了,老四海拿不准是不是该把他养起来。
老板不屈不挠地说:“你说说,北伐军总共才多少人?留下的铅笔刀又能有多少把?这东西是价值——当然也不会太高,但怎么着也得值点儿钱吧。”
老四海微笑着说:“老板,你还真是个有文化的人,难得呀!”
老板颇为得意地晃着脑袋:“没文化我敢开书店吗?在咱们南款,谁不知道我呀,不知道我的也应该知道我爸爸呀,我爸爸在县文化馆工作,主管的就是文化。嘿嘿!”
老四海微微点了点头,心道:坑就坑你这名流,坑就坑你爸爸。他索性找了把椅子,端端正正地坐下,然后模仿着师兄的派头,张牙舞爪地说:“老板,那我就跟你说实话吧。这种铅笔刀只有叶挺独立团的人才可能有,因为独立团的兵首先要求的就是政治思想要过硬,不怕死才敢打仗啊。人家是边打仗边学习,之所以独立团成为北伐战场上的铁军,铅笔刀是起过很大作用的。老板,你知道独立团有多少人吗?”
老板眨巴着眼睛道:“我听说一个团得有一千多人呢。”
老四海使劲摇头:“当时的编制与现在不一样,我爷爷那个独立团有三千多人呢,所以啊这种铅笔刀总共只有三千来把。经过这六十年的风风雨雨,上次huáng埔同学会聚会的时候——你知道huáng埔同学会吗?”
老板玩儿了命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那帮人都是老gān部,大官!有国民党的,也有共产党的,都是有影响的人。”
“对对,看样子您的文化挺深的。老同学聚会的时候,我爷爷就和大家算计了一下,这种铅笔刀现在也就剩一百多把了。这刀啊是我爷爷留给我的,他老人家去年逝世了。我告诉你,我爷爷的死能叫逝世,你爷爷不行吧?”
老板苦笑着道:“是,我爷爷死了只能叫赶儿屁着凉。”
老四海煞有介事地说:“这就是人与人的区别,级别不一样啊,死的说法都不一样。”说到这儿,老四海愣了一下。他盘算着老爹的事,老爹的死算什么呢?想来想去,老四海觉得老爹的死只能叫夭折了。他不敢再往下想了,马上抡起舌头道,“我爷爷一逝世,这把铅笔刀就归我了。”
老板的粗手在自己脖子上使劲捏了几把,好像有东西卡在喉咙里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道:“小兄弟,哥哥我得说你一句,你别不爱听啊。你呀,岁数太小!你不清楚这东西的历史价值和人文价值,其实这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可要是落到研究革命史的学者手里,那价值就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