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繁荣的小县城,到处是卖甘蔗、香烟和蜜橘的小贩。老四海觉得这地方与四川的风格差不多,人们普遍矮小但异常jīng悍。刚才他向那个矮个农民买了几斤蜜橘,又顺手掂了掂竹筐的分量,居然没拎起来。农民惊讶道:“咦,你是城里人啊,你们城里人是挑不动的,别把腰扭啦。”说完农民将老四海给他的一块五毛钱,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来,揣进胸口。然后他肩膀一耸,双腿一弓,担子就轻飘飘地上去了。
老四海坐进桑塔纳,大大方方地来到县招待所。出示了一张介绍信,要了两个房间,然后便住下了。他告诉司机,随时听候调遣,然后又塞给他五十块钱,号称是小费。司机自然是千恩万谢。
招待所坐落在小山坡的半山腰上,山下是县政府,山坡背后便是绵绵群山了。老四海泡了一杯茶,然后拿出蜜橘,坐在窗前,悠闲地吃了起来。
崇山如làng,连绵不绝,森林将大山染成了暗绿色。层层的山峦,单调得像一块深浅不一的幕布。风,梳子一样地从山顶上刮过去,树林牛毛似的倒向上侧,大山发出哗啦哗啦的吼叫声。
老四海吃了几瓣橘子,又喝了杯热茶,然后连着放了几个响屁。老四海呵呵笑了几声,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不错,肠胃反应很正常。老家有句话叫:吃凉萝卜就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凉橘子和凉萝卜的功能差不多,老四海对自己的身体很是满意。
想起老家,老四海又仔细看了看窗外的风景,这地方和驴人乡的景致几乎是一致的。老四海相信,一旦深入大山,他保证会找到第二个驴人乡,第二个老爹,第二个乡长,甚至第二个自己。这也是他从老农手里购买橘子的原因,老爹就是老农,老实巴jiāo,木讷得有点麻木的农民。一股深切的伤痛,小锤子一样敲打着老四海的后背,想着想着眼眶竟有些湿了。
前几年老四海在一家饭馆吃饭时,看到这样一幅书法作品:“天有三宝,日月星,地有三宝,水火风,人有三宝,jīng气神。”老四海认为自己的jīng和气都算不错,但“神”呢?自己已经是彻头彻尾的làng人了,无家无业,没有亲人也没有女人,这个“神”算是丢了。
男人的“神”大多是女人。想起女人,老四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贤淑,她居然用处女膜骗取男人的信任,真是天才!不对,贤淑不是女人,贤淑只是一个符号,只是处女膜的代名词。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贤淑就是无敌的。
然后他脑子闪出了花儿,看样子花儿被出卖的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连师兄都知道了。他老四海没敢回家看来就对了,要不肯定会被老景他们抓起来。老四海现在想起这事,觉得有点对不起花儿了。花儿除了稍微有点yíndàng,也没什么大毛病。人家出身好,人家优越,人家琢磨点儿人生的苦闷也算正常,而自己竟一怒之下把人家给卖了,这事的确是有点缺德,也有点过分了。没办法,穷棒子做事大多是不计后果的,当时自己是太穷了,看见谁都会当成仇人。花儿的命不好,偏偏在那个时候碰上自己,是她倒霉。
老四海又吃了瓣橘子,这回再也放不出屁来了。
他又想到草儿了,想到了那条黝黑黝黑的小辫子,想到了那张若即若离的面孔,其实老四海根本记不清草儿的模样了。如果现在的草儿从对面走过来,老四海保证是认不出的,但草儿却占据了他所有的梦,性梦、chūn梦、一般的梦。梦里女人无论变幻出何等模样,老四海都清楚,那是草儿。每当想起草儿要和一头公猪上chuáng,老四海就心疼,疼得六神无主,疼得真想咬自己一口。
从放屁想到身体,从老家联想到亲人,又从亲人引申到女人,老四海觉得自己太无聊了。他起身做了几个伸展运动,那些光怪陆离的念头终于被驱散了,肚子里又重新酝酿起闷臭的气体来。
此时忽然传来了敲门声,老四海心里一动,叫道:“是司机吧,我没叫你,晚饭你自己吃吧。”
门外人说:“我不是司机。”
老四海笑了一下,他知道:鱼儿要上钩了。
门外站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他极有礼貌地向老四海鞠了个躬,恭敬地说:“您就是北京来的老先生吗?”
老四海在本县用的名字是老哲,他想以此纪念西安那位老者,这也是年轻人称呼他老先生的原因。老四海点头道:“我是,您是人事部的?”
年轻人摇头道:“我是老张的秘书。”
老四海在报纸上看见过,县里人统统把头头儿称为老张,以示亲热。他皱眉着道:“老张?他是哪位?”
年轻人谦虚地笑道:“是啊,您是北京来的同志,怎么能知道我们这个小县城里的事呢?老张就是我们的头头儿,大家都这么叫的。啊——这个嘛,老张同志本来是想亲自来看您的,但他手头有点儿急事,走不开了。所以老张同志让我先来和您接洽一下。您是远道而来,老张说一定要尽一尽地主之宜,今天晚上希望您不要有其他的安排。”
老四海无所谓地说:“我只不过来办点小事,不愿意声张,更不希望惊动地方上的同志。算了吧。”
“我们头头说过,在你们眼里再小的事,到我们这儿就都成大事了,一定要聚,一定要聚。”年轻人不愧是当秘书的料,很会说话。
老四海低着头想了想,然后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这样吧,招待所一层有餐厅。我来做东,请你们的老张过来见一见吧。”
年轻人愣了一下,但看到老四海的态度很坚决,只好道:“那我先打个电话,向老张请示一下。嘿嘿,你得理解,他是我的头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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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们的阿波丸(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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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海扭过脸去:“随你吧。”
年轻人出门,走到楼道拐角的地方,拿出手机,小声嘀咕起来,还时不时地向老四海的房间方向张望几眼。老四海坦然坐在窗前品茶,这茶叶是他路过河南时买的,正宗的信阳毛尖,泡一杯茶,整个房间都是香气飘渺的。
最后年轻人满脸欢喜地走过来:“老先生,老张六点钟就过来,他再三向您表示歉意。”
老四海微笑道:“基层工作是很不好gān的,大家都是从基层gān起的嘛!我怎么能不理解呢?”
年轻人像得了特赦一样,使劲点头道:“对,对对。”之后年轻人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老四海只好把他让进房间。年轻人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儿,试探着说:“我们县里倒有个宾馆,条件还说得过去。”
老四海晃着脑袋道:“这里清净。”
年轻人道:“是,是是。”他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然后笑着道,“你是常住北京吗?”
老四海眯着眼睛说:“我在北京有房子,在青岛、厦门和广州都有房子,工作需要嘛!没办法。”
年轻人道:“我在北京的大学里进修过,就在四道口。”
老四海哼哼着说:“四道口在海淀区,全是大学。我的房子在方庄,老房子了,已经四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