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黑亮,我和胡蝶又合为一体,大哭大闹地踢麻袋,然后把窑里能拿的东西:鞋,袜子,扫炕笤帚,全从窗格中往出扔,再是扔后窑里那些土豆,萝卜。硷畔上黑亮爹在,瞎子也在,他们都一语不发,狗不断地吠,瞎子在斥责狗,他把我扔出去的东西一件一件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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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的早晨,白皮松上的乌鸦哇哇一叫,这家人都睡起了,黑亮爹打开了jī棚门,就在那个塑料脸盆里盛水,水只盛一瓢,勉qiáng埋住盆底,得把盆子一半靠在墙根才可以掬起来洗脸。黑亮爹洗过了脸,黑亮再洗,然后黑亮在叫:叔,洗脸!瞎子在给毛驴添料,嘴里嘟囔毛驴怎么不好好吃了,夜里屁也放得小,以前是笸篮大的屁,现在小得像chuī灯,走近脸盆掬水,已经掬不起来,拿湿手巾擦了擦眼睛。
其实他用湿手巾擦擦额和腮帮就可以,压根不用擦眼睛,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是瞎子,擦眼睛是为了让我看的,他扭头朝我的窑笑了笑。叔,你抱柴禾去吧。黑亮指派着他叔,自个又去脸盆里盛上水端进窑来,让我洗。我不洗。他说,天旱了,咱这儿水缺贵。我说水缺贵?那我要洗澡!他说:胡蝶,这不是故意勒刻人么?硷畔下有了喊声,脚步像瓦片子一样响,人却始终没露头,是站在硷畔入口下的漫道上。黑亮黑亮,几时去镇上赶集呀?黑亮爹说:昨天你买了茶叶啦?买了一包,又涨价了。黑亮说,提高了声:拖拉机坏了,今天不去了。那人说:昨天没听说拖拉机坏了呀,我把头都洗了,你不去了?!黑亮爹说:涨吧涨吧,再涨也得喝呀。黑亮说:坏了就是坏了么,你能知道你啥时候得病呀?黑亮爹低声说:你好好说话!
瞎子从什么地方抱来了一大搂豆秆。黑亮爹从井里提出了高跟鞋放回窑里,就蹴在窑门口刮土豆片。黑亮在撵一只母jī,抓住了,拿指头捅屁股,说:怎么三天了都没有蛋?老老爷把一张炕桌从他的窑搬出来,黑亮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忙过去帮忙,把炕桌安放在葫芦架下,说:你要写字吗?老老爷说:我得压极花呀,水来也让给他做一个。突然哐啦一声响,黑亮爹在说:黑亮,猪是不是又跳出来了?!黑亮说:水来也要做?都学我哩,可他们也没见谁弄下媳妇!我在圈墙上压了木杠,狗日的还是跳出来了?黑亮去了左侧崖拐角后,一阵猪叫,再返回来在盆子里和猪食,和好了端了去。老老爷已经在炕桌上放了一棵gān花,仔细地理顺着叶子和花瓣,就用两块小木板压起来。黑亮喂好了猪,还是来看老老爷gān活,老老爷说:你家镜框里装了极花,就有了胡蝶,别人就会看样么,你听没听到金锁还哭坟哩?黑亮说:他天天哭哩我就没觉得在哭了。老老爷说:我只说他会来让我压棵极花的,他没来,水来却来了,你得替他也操些心哩。黑亮说:他有十斤极花不肯出手,念叨这是他媳妇的,没钱到哪儿给他弄人去?黑亮爹的窑里就起了风箱声,窑脑上的烟囱冒起了黑烟。
早饭永远是稀得能耀见人影的豆钱粥,上面漂着豆片儿。这里的huáng豆在嫩的时候就砸成扁的,煮在锅里像一朵朵花。他们把这叫作豆钱。豆钱是钱吗?即便这种豆钱粥两碗三碗喝下去,一泡尿肚子就饥了。黑亮给我剥蒸熟的土豆片,剥了皮的熟土豆蘸着盐吃,虽然吃起来味道要比别的地方的土豆好吃,又gān又面,噎得不断伸脖子,打嗝儿,可我受不了一天三顿都有土豆。黑亮爹就想着法儿变换花样,却也是炒土豆丝,焖土豆块,砸土豆糍粑,烙土豆粉煎饼,再就是炖一锅又酸又辣的土豆粉条。
吃过了饭,地里没活,黑亮爹就又开始凿石头了。天热光着了上身,脊背上有两排拔火罐留下的黑坨。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在半晌午时开始生出一个女人头,接着露出脖子,露出肩,只差着要从石头里完全走出来。瞎子收拾起了石磨要磨粮食,他过四五天就磨粮食,好像家里有磨不完的粮食,其实也就是苞谷、荞麦和各种颜色的豆子,他是把地里家里该gān的体力活都gān过了,没啥gān了,就推磨子,这样就显得他的存在和价值似的。黑亮帮着从窑里取出了笸篮,经过他爹的身后了,说:村里有了那么多了,你还刻呀?他爹说:给你刻的。黑亮说:人不是在窑里了吗?他爹说:我心里不踏实,刻个石头的压住。一簸箕苞谷倒上了磨盘顶上,石磨眼里插着三根筷子,瞎子抱了磨棍推起圈儿来。那圈儿已转得我头也晕了,而石磨眼里的筷子不停地跳跃,又使我心慌意乱。在老家我是最烦推石磨,娘把磨出来的麦面在笸篮里罗着,手指上的顶针叩着罗帮儿发出当当的节奏声,那时候我和弟弟就抱了磨棍打盹了,停下脚步,娘就会说:停啥呀,停啥呀?我和弟弟还闭着眼便继续推着磨棍转圈儿走,甚至这么走着并不影响着梦。瞎子没有顶针,他磨一遍了也筛罗,筛,罗没有声响。
窗台上爬着一只旱蜗牛,它可能是从夜里就开始从窗台的右角要爬到左角去,身后留着一道银粉,但它仅爬了窗台的一半。
硷畔下又有谁和谁在吵骂了,好像是为jī偷吃了晒席上的粮食而吵的,吵得凶了就对骂,全骂的是男女生殖器的话。接着又有人在西头向南头长声吆喝,说村长新箍了一孔窑让去他家喝酒哩你去不去?应声的就问带啥礼呀?吆喝的说你带啥礼我不管,我买了条被面子,再带个媳妇去。应声的说你哪有媳妇?吆喝的说我没媳妇就不会带别人的媳妇?!应声的说那我也带个别人的媳妇!黑亮,哎——黑亮!那人又隔空吆喝黑亮也去喝酒。黑亮爹在嘟囔:那是叫人喝酒哩还是索礼哩?黑亮往硷畔下瞅了一眼,没有应声,给他爹说他得到店里去,要和立chūn腊八谈代销的事呀,立chūn腊八兄弟俩太jian,当初他要代销,他们要直销,现在却又让他代销,他就偏提出抽百分之十二的成。他爹似乎没吭声,他就进窑提了半桶水,又进我的窑里来拿草帽子,诡异地对我说:你知道我提水gān啥?我懒得理他,他说:给醋瓮里添呀,这你不要对人说。
黑亮走了,整个中午和下午都没回来,两顿饭是黑亮爹把饭碗端来放在了窗台上。他放下了碗,敲敲窗子,自个就退到窗子旁边,喊:吃饭喽!这是给瞎子说的,更是在给我说。碗沿上不时有苍蝇趴上去,他就伸了手赶。为什么不吃呢,我肚子早饿得咕咕响,就从窗格里把碗取进来,用手擦拭碗沿。黑亮爹说:没事,那是饭苍蝇。苍蝇还分屎苍蝇饭苍蝇吗?!但我没给黑亮爹发脾气。
天差不多黑下来,白皮松上的乌鸦开始往下拉屎,黑亮才提了个空桶踉踉跄跄回来。他是喝高了,不知是不是在村长家喝的,进了窑就把窑门关了,竟然把一沓子钱往我面前一甩,说:你娘的,给!往常晚上回来,他都是坐在那里清点当天的收入,嘴里骂着村长又赊账了,把那一沓子纸票子和一堆硬币数来数去,然后背过身把钱放在了柜子里,上了锁。但他喝高了把钱甩在我面前,我想起了爹还活着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行为,娘见爹把钱甩在面前,娘是一下子扑过去把钱抓了,就去酸菜盆里舀浆水让爹喝,再是扶爹上chuáng,脱了鞋,埋怨喝成啥了,酒有多香的?!我一直看着娘,觉得娘太下贱,娘却对我说:你爹喝了酒才像你爹。我才不学我娘的样,甩过来的钱沓子在我面前零乱地活着,我不理,钱就扑沓在那里,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