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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亮爹把又一个石女人像放在了硷畔沿上,我脚脖子上的铁链被取掉,但窑门依然是锁上的,狗就卧在那里。黑家的狗原本是个游狗,它除了打盹外,醒来就不安静,撵jī,也撵老鼠,而且一听到村里什么地方有一声哟哟声,那是谁家的小孩又拉屎了叫狗来吃,它立即翻身跑去,半天不见踪影。黑亮爹骂过它几次,它改不了本性,就把一条铁链一头拴在石女人像上,一头挂在窑门上,然后给狗也系了绳,绳很长,绳环套在铁丝上,它可以在硷畔上来回活动,却再也不能离开。
当初给我使用的办法现在给了狗,我有些幸灾乐祸,给狗做鬼脸,说:我没自由你也没自由了!它报复我,我在窗台趴着的时候,它偏到窗根下,奓了腿撒尿。狗尿的味道难闻,黑亮就专门痛打过它一次。
黑亮仍是十天八天去镇上县上进货,回来给我买一兜白蒸馍,有一次竟还是买了个猪肘子,我以为这是要做一顿红烧肉或包饺子呀,黑亮爹却是把肉煮了切碎,做了臊子,装进一个瓷罐里,让黑亮把瓷罐放到我的窑里,叮咛吃荞面饸饹或是吃炖土豆粉条了,挖一勺放在碗里。而那根大骨头扔给了狗,说:你要尽职哩!狗就整天啃那骨头,骨头上没有肉,差不多成了黑木棒,它还在啃。
到了二百零五天的傍晚,黑亮去了老老爷窑里,瞎子又在推着石磨磨苞谷,我在窑壁上刻了道儿,黑亮回来了,拿着一张纸往墙上贴。纸上只写了一个墨笔字:。我认不得,数了数,竟然是六十四笔画。就问:贴这样的字gān啥?黑亮见我请教他,一下子得意张狂了,说:能有六十四笔画的字,我们这儿人厉害吧?你没见过吧,不知道这字怎么读吧?便盘脚搭手地坐在炕沿上介绍这个字读波阳音,专指一种面食,就是那种宽面片子。这个字可能是秦朝统一文字前就有了,文字统一后这里还在使用,一直就用到了现在。老老爷每年都要写好多张这样的字送给村里人,老老爷解释这个字里有吃的有穿的有住的有车有牲口有心灵有言论,还有好风光去旅游,把这个字挂在家里,这个家就幸福了。
黑亮正说得起劲,我插了一句:我幸福?!
黑亮一下子拙了口,看了我一会儿,说:你只要配合,这些你都会有的。
我说:啥是配合,刽子手杀犯人了,让犯人乖乖伸长脖子?!
黑亮还没有回过嘴,硷畔入口响着了脚步声,卧在窑门口的狗呼哧跳起来,绳环在铁丝上唰地一响,它已经站在井台边汪汪大叫,声如打雷。来的人忙从地上捡起一根棍,抡着就打。黑亮爹从他的窑里出来,说:哎,哎,你认不得村长啦?!村长还抡了一下棍,打得狗吱唔吱唔叫,说:我今天没披衣服,就咬我?村长身后还有一人,说:是咬我哩,我穿得烂。那人是穿得烂,见黑亮爹从窑里往外拿凳子,忙去帮了拿给村长,村长坐了,问:黑亮呢?黑亮爹捡着从磨盘上蹦过来的一颗苞谷,说:黑亮黑亮,村长来啦!要把苞谷扔到磨盘上去,又担心扔不准,丢在嘴里嚼起来,又说:找黑亮有事?村长说:我得操全村的心么,你家的日子现在是回全了,园笼还烂着呀。黑亮爹就问那个烂衣服的人:园笼你出啥事啦?园笼说:黑亮来了,让村长说。黑亮爹抬头说:你也不套驴?瞎子推着石磨,满头的汗明晃晃的,应着:犁了三天地,让歇着。黑亮爹把手巾扔过去,恰好扔在瞎子的磨棍上,黑亮,黑亮,他又朝我的窑里喊了一声,一群乌鸦开始落到白皮松上。
黑亮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出去了,村长在给黑亮说话,园笼就双手合掌,不停地说:兄弟,兄弟。原来是村长接到消息,镇上又有了一个女的,他看着园笼可怜,想给园笼办成这个事,镇上那边催得紧,要连夜去领人,这就得黑亮开手扶拖拉机去一趟。黑亮有些为难,说这么晚了,手扶拖拉机上又没有夜灯,路不好走呀。村长说:有多难走,我有手电哩,这你得去,你不能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园笼就拿出一卷钱给黑亮,黑亮不收。黑亮爹就说:黑亮你去。黑亮说:那我跑一趟。和村长去收拾起手扶拖拉机。黑亮爹在问园笼:花了多少钱?园笼说:两万。黑亮爹说:不贵么。园笼说:说是一个眼睛不好。园笼便把钱又往黑亮爹怀里塞,还看了一下村长,声小下来:我给黑亮一千,你也别嫌少,我也就两万六千元,给村长了五千,只剩下这一千了。黑亮爹说:你别这样,要不黑亮就不去了。手扶拖拉机发动了很久才发动起来,村长在说:黑亮,你有啥好衣服,借给园笼。园笼说:我这衣服行么。村长说:行个屁,你不怕丢人我还顾脸面哩!你回去拿些绳去。园笼说:拿绳?村长说:不拿绳绑着,人要跑了,咱两个能追上?拿了绳你就在村口等着。园笼哦哦地从硷畔跑下去了,黑亮爹却把黑亮叫到一边,叽叽咕咕了一阵,黑亮就回窑里来。
黑亮在窑里取了一件他的衣服,我说:又去拐卖人呀?他说:这是去买。我说:就是你们买,才有人在拐在卖!你害人吧,你害了我还要再害别人!他说:这是帮园笼,你不知道园笼多可怜。你有红吗?他向我讨红。他说他们这里辟邪是要在身上装上媳妇的红,他说这些话时,有些不好意思,含含糊糊,但我明白了,他在索要我的月经纸。我哪里还有月经纸,窑里没有卫生巾,连报纸都没有,我用的是从麻袋里掏出来的一卷棉絮。我从身下撕了那么一丁点,他快活地用苞谷叶包了,揣在了贴身的口袋里,说:这就对了么,有我媳妇的红,我百无禁忌!我一挥手,滚吧滚吧,我只是不愿意让他出车祸罢了。
手扶拖拉机是开走了。到了jī叫两遍,天就下起雨,硷畔上很快起了一层水,雨脚落上去像跳跃着无数的钉子。我看见黑亮爹还站在他的窑门口,在说:雨咋这大的!回应他的是瞎子,瞎子可能也站在他的窑门口,但我看不见,瞎子在说:雨咋这么大的!
整整一夜,黑亮没有回来,我没有睡,黑亮爹和瞎子也没有睡。我没有睡在想着那个眼睛不好的女孩是哪儿的,怎么也遭人拐卖了?黑亮爹和瞎子在操心着手扶拖拉机在雨夜的山路上是否安全。我突然冒出出个车祸也好,如果伤亡了人,那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吧,想完又觉得不该这么想,自己打了一下自己的脸。
到了天明,雨是停了,手扶拖拉机还是没回来,黑亮爹凿了一会儿石头,站起来在硷畔上走来走去,硷畔上就走得一片泥泞,在葫芦架下了,问老老爷:不会有啥事吧?老老爷说:有啥事?没事!他又坐下来凿石头。
我终于听见了突,突突,突的声,这是手扶拖拉机在响,响得像是在哮喘,似乎喘得闭了气了,要过去了,却又一声缓活过来。黑亮爹咣咣地凿石头,这时候突然停下来,对着才喂了毛驴、自个在窑门框上蹭身子的瞎子说:你听那声音不对吗?瞎子说:哦,路滑得开不上来?手扶拖拉机的吼叫断断续续,似乎油箱里装的不是油,是沙石泥浆,从油管里通过一疙瘩沙石了,轰地一下,再通过一疙瘩沙石了,轰地一下,机器是放不完的屁。黑亮爹和瞎子赶紧抱了草帘子跑下硷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