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毕了饭,黑亮坐在炕上,说:说造人我真还把人造下了!兴奋地双手在炕沿上拍节奏,问孩子应该叫什么名字,最好是起两个名字,是男孩了叫刚qiáng,是女孩了叫极花。我突然就说:不能叫极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叫极花,是因为极花是草是虫还是因为极花是我特殊的通讯物,但我就那么说了一句,声音尖锐得像刀子。黑亮说:不叫极花了,叫如意。他从箱子里便取出一个褥子往炕上铺,念叨着你现在地位提高了,就得睡得舒舒服服,一个huáng豆都不能垫着你。在铺褥子时,就发现了我藏在炕头席下的苦楝子籽,他并不知道苦楝子籽能做什么,顺手抓起来从窗子扔了出去。事情坏也就坏在这里,黑亮把苦楝子籽从窗子扔出去,刚好老老爷从窗外经过,看了看,把地上的苦楝子籽捡起来。黑亮爹出来倒涮锅水,说:黑啦你还出去呀?让黑亮陪着你。老老爷说:家里咋有这东西?黑亮爹说:苦楝子籽,这咋啦?
老老爷叽叽咕咕给黑亮爹说着什么,黑亮爹就叫黑亮,黑亮出去,一会儿返回窑,脸全部变形了。他说:你喝了苦楝子籽水?是不是喝了苦楝子籽水?!我知道一切都失败了,仰头对着他,我觉得我的鼻翼鼓得圆圆的,出着粗气。黑亮又说:你要害我的孩子?咹?!我呼啦把被子一裹,脸朝炕里睡下了。黑亮嗷嗷地叫,举了拳头来打,拳头快要打到我身上了,拳头却停住,转身踢麻袋,踢凳子,凳子在地上发出呻吟声,他抓起凳子就摔向窑门,窑门被撞开了,一条凳子腿飞了出去。
黑亮爹在外边喊:你疯啦,黑亮?!要打就打那死麻子,十个麻子九个怪,是她拿来的,麻子拿来的!
黑亮就从窑里跑出去,他好像是在他爹的窑里拿菜刀,他爹在喊:刀放下!你要去就去质问她,别再惹乱子!硷畔上一价声的狗叫,瞎子也起来了,在拉黑亮,拉不住,黑亮爹在叮咛着瞎子:你去,你也去,防着他出事!一阵脚步声,瞎子白天里老趿着一双没后跟的鞋,走路吧啦吧啦响,他跑去的脚步没有那声了,可能是光着脚。
黑亮和瞎子是去了麻子婶家,黑亮到底打没打麻子婶,我不知道。第二天晌午,半语子来给黑亮爹赔情道歉,说他把他那妖jīng打了一顿,骨头打断了,在炕上躺着,不信了你去看。黑亮爹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我却在窑里哭了。我不再和黑亮冷战,给他说这事不能怨恨麻子婶,是我让麻子婶给我的苦楝子籽,现在倒害得人家断了骨头,那不残废啦,央求他去看看麻子婶。黑亮这才说半语子打断的是麻子婶的两颗门牙。但麻子婶从此再没到黑家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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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秋末了,硷畔上开始堆放起苞谷和豆秆,黑家人在地里就扳了棒子,而豆秆是连豆荚一块背回来的,隆起了一个垛子,等晒gān了用连枷打豆子。黑亮很少去镇上、县上进货了,和瞎子叔又每天去地里挖土豆,摘南瓜。这些活他们不让我gān,我也懒得去gān,就坐在那豆秆垛子前,看豆秆垛子里爬出来的瓢虫。这里的瓢虫很多,都是铁红的,就像我那件衬衣的颜色。但瓢虫身上有着白色的圆点,如同是星,我用草棍儿一戳,它就飞起来,我感觉我不如它。豆秆垛子里竟然还爬出了一只蚂蚱,我的草棍儿没有戳上它,它往硷畔沿上蹦跶,蹦跶了三下,又蹦跶了四下,竟然翻过身,四条腿那么动了动,就死了。
三朵那天是来了,老老爷嘀嘀咕咕给他说什么,三朵就又去了黑亮爹的窑里,黑亮爹在窑里正烟熏雾罩地做饭,也是嘀嘀咕咕了一阵,两人出了窑,黑亮爹说:三朵,叔过后要谢你哩。三朵说:你抱上孙子了再说谢。三朵急急忙忙离开硷畔,回头还朝我笑了一下。他们鬼鬼祟祟的行为使我惊觉起来,但三朵给我的笑是柔和而善意的,我就又弄不明白他们是要gān什么。
我在无聊地盯着一只蚂蚁。它往左爬,我拿柴棍儿在左边划出一道深渠儿,它掉头又往右爬,我又在右边划出一道深渠儿,它再往前爬,我再要在前边划深渠儿时,硷畔上就一溜串地来了七八个人,有的拿着苞谷棒子,有的拿着南瓜,土豆,茄子,来了都不说话,直接去了我的窑里。我喊着:gān啥?gān啥?他们又出来了,两手空空,也不说话就从硷畔上走了。黑亮爹就在他窑门口站着,他竟不管,还给我使眼色,我搞不懂他使眼色是什么意思,而陆续还来了六七个人,拿着苞谷棒子,土豆,茄子,南瓜,甚至有个大冬瓜俩人抬着,放在我的窑里就走了。他们一走,我就进了窑,那些苞谷棒子、土豆、冬瓜、茄子竟然全放在炕上,黑亮就回来了,在窑外问他爹:他们来送娃啦?黑亮爹说:你不要说话,进去拿被子盖上,天黑了再取下来。
黑亮进了窑,见我把炕上的苞谷棒子往桌子下扔,他一下子用被子盖住。这是给咱孩子哩,他说:村里的风俗是谁家的媳妇过门后迟迟没怀孕,村里人就在秋收时要从任何人家的庄稼地里偷摘些东西塞到谁家媳妇的炕上。十多年前,半语子每年都让人给他家炕上塞东西,村里人议论半语子是趁机多弄些粮食瓜果的,以后就再没这种事了。这次村里人可不是他和他爹的意思,是老老爷让给三朵组织的,村里人并不知晓我已怀了孕,但我是多多少少喝过苦楝子籽水的,为了保住孩子,他和他爹也默认了。
黑亮说完了,我哼了一下,坐到桌前看那镜框里的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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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没堕成,胎就生长。腊月已尽,又过了年,一场风刮得chūn天来了,金锁天天早上还要在他媳妇的坟上哭,我的肚子越来越大。头晕和恶心得更加剧烈,一坐在什么地方就吐唾沫。我诅咒着肚里的孩子,他真是这里的种,和这村里人一样在整我。在硷畔上转一转,很快就累了,回窑里睡到炕上去,在炕上又睡着难受,再出来走走,脚腿便开始浮肿,再坐到老老爷的葫芦架下。葫芦架上的枯藤蔓还在,新的藤蔓又开始生成,每一个枝条都伸着长须,活活地动,缠住了架的支柱,努力地向上爬。老老爷说:你多活动活动,不要老是坐着。对老老爷,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没指望这里的人谁还能帮我,我就说:你是嫌我坐在你这里?老老爷说:哪里!你在那儿了,那儿都是你的地方。我说:咋哪儿都没有我,你觉得我还有我?老老爷看了看我,就进他的窑里去了。
我只说我把他戗住了,他回窑里会不再出来,就拿棍儿戳硷畔沿上的酸枣丛,那是从硷畔坎上长出来的酸枣丛,上边遗留着一颗去年的gān野枣。但老老爷端了一盆水从窑里又出来了,把水浇在葫芦藤蔓的根下,并不看我,一边浇一边说:啥事情看不透了,就拿看小事情来看大事情,天地再大都能归结到你一个人,再拿看大事情来看小事情,你又是天是地了么。水浇完了,他还说:你想吃那枣吗,我去年摘了几颗还在罐子里。进窑拿出了三颗给我,说:酸儿辣女。我把枣扔给了狗,狗咬在嘴里又吐出来。
我仍旧坐在那里,心里一阵泛cháo,就吐起唾沫,偏是想吐在哪儿就吐在哪儿,面前的地都吐得斑斑点点。老老爷也坐在了那里开始打盹,他是常坐着就打盹的,现在把眼睛闭上了,却说:胡蝶你对你老老爷有看法啦?我说:没有。你是这村里人么。他说:孩子既然跟你来了,你就得接纳他。我说:他是来害我的。他说:谁能说他不是来救你呢?我喉咙里又泛酸水,吐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