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是连吃了三碗,不停地说黑家总算把脉续上了,以后再不担心大年三十晚上窑门上没人挂灯笼,正月十五祖坟上也有人烧纸点灯了。说得黑亮爹高兴,又拿了酒来喝,还喊来了四五个人陪村长。村长就摆排起村里这几年变化大呀,日子富裕了人也显得客气,这不,走到哪都有酒喝。在座的几个就说:你是说你当村长这几年?村长说:柱子他爹当村长的时候,甭说能让大家富裕,就他自己都穷得gān?打得炕沿子响!你见过他在谁家喝过酒还是喝过茶,凉水都没人给他舀!一个人说:你当村长又把啥富了,顿顿是不吃土豆啦,还是走亲戚不借衣服啦?!村长说:银来你没良心,你在谁手里娶了媳妇?!村里原先多少光棍,这几年就娶了六个媳妇,黑亮也快有孩子了,这不是变化?银来说:哪个媳妇不是掏钱买来的?村长说:是买来的,你没钱你给我买?钱是哪儿来的,你咋来的钱?!你狗日的不知感恩!
葫芦架重新撑起后,因为断了好多藤蔓,新架子就又小又矮,狗钻在下边乘凉。老老爷把窑门墩上的一本书收起来让我坐,我说你还看历头?他说,你以为你老老爷只有本历头?那是本老县志,今日立秋,在查查历史上立秋后发生过什么异事。我说今日是立秋呀,那咋还这么热的?他说,是热,去年是三十年里最热的夏,可立秋那天就凉飕飕的了,今年是有些奇怪。我说那你不看看你的东井啦?!他说咋能是我的东井?我现在就等着天黑严了看呀。却问我:你还没看到你的星?门墩太低,我坐不下去,就扶着葫芦架,架下的狗却在舔我的脚,我说:走开走开,你倒会寻地方。把狗踢走了,我说:我不看了!我是在给老老爷说气话,话刚说完,肚子里突然咚咚咚动了三下,顿时难受得又要吐,咯哇咯哇了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差不多十天了,肚子时不时就动那么几下,而且越来越频繁,一次比一次力量大,我明白这是孩子在发脾气,在擂胳膊踢腿地攻击我,我说:老老爷,我这是怀了孩子还是怀了啥妖魔鬼怪,他不让我安生?!老老爷却在说:你肯定没坚持看。
黑亮在喊:胡蝶,胡蝶!我没有回应,一屁股坐在了门墩上,几乎是把身子扔上去似的,天就很快地黑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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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晚上,天上的星特别繁,老老爷在观察着东井,我在观察着老老爷,他坐个小板凳上爬在高椅子上,躬着腰仰着头的样子让我好笑,我说:老老爷你像个在水面上呼吸的鱼。老老爷说:昂首向天鱼亦龙么。我说:是龙,老龙。就咯咯笑。老老爷说:你看你的星!我不看我的星,白皮松上空是黑的,我看了还是黑的,我看了也是白看,我就满天里数星星。从老老爷窑崖上空再到我的窑崖上空,一直到东边坡梁西边坡梁又往南边坡梁的上空细细地数起来,七百三十八颗,再数了一遍却成了七百四十二颗,竟然是一遍又一遍数目都不同。老老爷说:那我教你认东井吧。就指着硷畔上空的对等组成个方框的四颗星说那是水府,水府东边那斜着的四颗星成为一串的,又在串头上方还有一星的那是五诸侯,看到了吗,五诸侯和水府的下面有八颗星,八颗星分为平行的两条,各是四颗星,那就是井,井星的左上方,靠近五诸侯的那颗星是不是隐隐约约,那是积水,积水下的三颗星组成个三角形的叫天樽,天樽下边也是个三角形的星叫水位。他还在说:胡蝶胡蝶,你再往右边看,井的旁边应该是有颗钺星的,怎么偏到野jī边上了?看见那一大圈星吧,那就是野jī,这圈儿不是圆的了,是扁圆形了,你看……我的脖子又酸又疼,早垂下来不向上看了,我说:我不看了,我也看不懂。他拧过了头,眼睛就像两颗星星,说:看不懂,我不是在教你看吗?那一片星就是东井,东井照着咱这儿,你不看了?就摆了摆手,让我回去睡吧,自己又仰头看天,嘴里不停地哦哦着。
我还坐在那里,心里想,我才不关心什么东井不东井的,就又往白皮松上空看了一下,那里依旧没有星,再看了一下,还是没有星。老老爷今夜看东井,东井有了什么变化,变化了又预示着什么,这些我都不愿问,要问他一声我还是看不到属于我的星,是我真的就不属于这个村子里的人吗?他好像再不顾及了我,全神专注地看着夜空,不声不响,一动不动,我就觉得问他也是无趣,就站起来要回去睡呀。
我往回走,走过白皮松,白皮松的乌鸦往下拉屎,我担心着屎溅在我身上,就拿眼睛往树上看着,可就在我看着的时候,透过两个树股子的中间,突然间我看到了星。白皮松上空可是从没有过星呀偏就有了星,我惊了一下,一股子热乎乎的东西像流水一样从腹部往头顶上冲,立刻汗珠子从额颅上滚下来,手脚都在颤抖了。天呀,是有了星,揉了揉眼,那星隐隐约约,闪忽不定。我闭了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让我能平静下来,心里小声说:是星吗,是星吗,不会是眼花了吧。再举头去看,竟然两颗星在那里,已经不闪烁了,一颗大的,一颗小的,相距很近,小的似乎就在大的后边,如果不仔细分辨,以为是一颗的。
白皮松上的乌鸦在噗嗤嗤拉屎,屎就溅在了我的脚上,又溅在了我的肩上,我没有动,屎就溅在了我的头上,一大片稀的东西糊住了我的左耳。
我那时心里却很快慌起来,我就是那么微小昏暗的星吗?这么说,我是这个村子的人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是这村子的人了?命里属于这村子的人,以后永远也属于这村子的人?我苦苦地往夜空看了多么长的日子啊,原来就是这种结果吗?!
我压根没有想到在我看到星的时候是如此的沮丧,也不明白我为什么竟长长久久地盼望着要看到我的星,这如同在学校时的考试,平日学习不好,考试过了隐隐地知道我是考不好的,但却是极力盼望着公布考试成绩的那一天,而成绩公布了我是不及格。我在那个夜里真的恨我的糊糊涂涂:我到底要看到星的目的是啥,我到底想要什么?也真的怨恨了老老爷,是他让我看星的,他是在安抚我还是要给我希望?他是在沼泽上铺了绿草和鲜花骗我走进去,他是把我当青蛙一样丢进冷水锅里慢慢加温!我是那样的悲伤和羞愧,没有惊叫,没有叹息,也没有告诉老老爷我看到了星了,从门墩上慢慢站起来,默默地走回我的窑里。
村长他们早已经散去,黑亮没有睡,他一直在瞎子的窑里跟他叔学编草鞋等着我,我回到窑里,他也随后进来,关上了窑门。一切星星都没有了,窗纸朦朦胧胧。他说露水没cháo上裤腿吧,要不要烧些水烫烫脚?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我也没吭声。他摸摸索索在土炕上铺被褥,给我铺了个被筒儿,给他铺了个被筒儿,又取棍要放在中间。
不放棍了。我说。
黑亮一下子把棍扔了,猫一样地从地下跳到土炕上。但坐在我身边了,没有动弹。
我解上衣的扣子,我脱了袜子和裤子。我要么,我说着,两个胳膊吊在他的脖子上。黑夜里我能感觉到他在笑着。但他抱住了我,亲我的嘴,亲我的奶,从头到脚他都亲了一遍,却不动了,说:这不敢的,拴牢他娘特意叮咛我这不敢的,这样对孩子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