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愤怒地拍打了一下窗子,狗立即嗷地跳起来咬,黑亮爹朝我的窗子看了一下,踢着狗说胡咬啥哩,却叫住了老老爷。
他在说:我问你个事哩。顺子他爹停在灵chuáng上了,我给他嘴里放铜板,这是给他去yīn间的买路钱,他却吓我,竟然就坐起来,我以为返阳了,再看时又倒下去,浑身死得硬硬的。这是啥怪事?他横死的有冤气,现在没庙了,也没和尚来超度……老老爷说:诈尸么,是猫到灵chuáng上去了?他说:没有进去猫呀。老老爷说:灵chuáng边站没站属虎的人?他说:天呐,那我就属虎!
他啪啪地打自己脑门,而老老爷却极快地把手里的纸揉了一团扔了过来,纸团准确地穿过窗格,落在我的窑里,没有丁点声音。
黑亮爹还要问老老爷:那我就不能再去顺子家了?回转身来,老老爷已经消失了。
硷畔下这时有了一片红光,那是在给顺子爹焚烧yīn纸吧,红光很大,黑亮爹朝红光张望,嘴里叽叽咕咕地念叨着什么,又呸呸地唾了几口唾沫,回到他的窑里去。
* *
油灯的芯吧吧地响,还溅了一下火花。
这村子至今仍没有电灯。听到过村长在硷畔上乱骂,骂过了村巷里的路烂成泥坑,要修呀就是凑不齐劳力,然后又骂立chūn、腊八和栓子不肯jiāo纳电线杆的集资款,影响得一村人都成二瓮了。二瓮是黑亮叔的名,黑亮不愿意村长拿他叔做例子:我叔是瞎子,瞎子又咋啦,他吃饭吃到鼻子了,走错门上到谁家炕上了?村长就和黑亮吵了一架。事后,我才知道,村长之所以燥了,是黑亮揭了村长的短,村长在村里长期霸占着几个寡妇,而且栓子不在家时,也常去栓子家寻栓子媳妇,两人结过仇,电线杆集资,又正是立chūn和腊八才开始经营血葱,手头紧张,他们三人不jiāo集资款,别人家也看样不jiāo,拉电的事就搁下来,这就仍旧还在点煤油灯。
油价又涨后,黑家都是吃晚饭时点一会儿灯,吃完饭洗了锅就把灯chuī了说话,话说够了睡觉。我不行,我一定要白日黑夜都点灯。一百七十八天我一直在这窑里,除了哭,骂,破坏东西,谋划着怎么能逃出去,我能做的就是把灯点着chuī灭,chuī灭了又点着。黑亮回来后给灯添煤油,疑惑着怎么油又gān了,说白天里你也点灯?窑里黑我不点?我瞪着他,他嘴唇像瓦片子一样上下动着说不出话,递过手巾,让我擦擦鼻孔。我的鼻孔里肯定全是灯熏的黑灰,我偏不擦,又去点灯,还拨大灯芯:就要làng费你家的油!
但是,每当灯一点着,灯就bào露了我的恐惧和胆怯,豆大的一粒焰,发出的是红的光,白的光,其实是huáng光,瑟瑟缩缩,颤栗不已。
我在灯下展开了纸团。
老老爷能把纸团扔给我,而且是背着黑亮爹偷偷扔给我的,我以为老老爷是在同情我了,在纸上给我写了这里是什么村什么镇什么县什么省,他要我知道这一切了,可以寻找机会把我被拐卖的信息传递出去让娘来救,或者,在纸上给我列出一条逃跑的路线。但是,纸上画着的竟是一幅别样的图:
纸上的星图,我无法看懂。这或许是老老爷拿着这张图在对看着天上的星吧。我隔着窗格再往夜空去看,繁星点点,我不能把图纸上的星和那些星对上位。失望,怨恨,使我对着黑亮爹的窑门唾了一口。
没想黑亮爹就在这时又开了窑门出来,走向井台,手里提着那双高跟鞋。
2
村子
那是我的高跟鞋呀。
我在城里就买了这一双高跟鞋,真皮的,五百元,把娘收捡来的两架子车废品卖掉了买的。为此,娘跟我怄气,说高跟鞋是城市人才穿的,你乱花的什么钱?!这话我不爱听,我告诉娘:我现在就是城市人!这钱算我借的,会还你的,五百元还五倍,两千五百元!
我穿上了高跟鞋,个头一下增高了许多,屁股也翘起来,就在屋里坐不住,噔噔噔地到街道去,噔噔噔地又从街道返回出租屋大院。房东老伯说我是飞着走哩:呀呀,谁会觉得胡蝶是从乡下来的?娘说:乡下人就是乡下人,乌jī是乌在骨头上的。老伯说:胡蝶天生该城市人么,现在城市姑娘都学外国人,不惜动手术要把墙面脸削成个墙棱角脸,她本身就长了个墙棱角脸啊!我的脸是小,一巴掌就罩住了,以前我还自卑我的脸不富态,原来我这是城市里最时兴的脸!我就买菜买米时又偷偷私扣下了钱买个穿衣镜,每日一有空就在镜前照,照我的脸,照我的高跟鞋,给镜说:城市人!城市人!娘骂:让镜吃了你!
高跟鞋现在却提在黑亮爹手里。
从进了这个窑那天起,黑亮就脱去高跟鞋,给我换上了一双布鞋,说是他娘还活着的时候就给未来的儿媳妇做了鞋,一针一线在灯下做的。我不穿,失去了高跟鞋就失去了身份。我把布鞋踢飞了,宁愿打赤脚。
你穿上。黑亮把布鞋拾起来还要我穿:你穿上了,我娘在九泉下会笑的。
我说:你娘会笑哩,我娘正哭哩!
我和黑亮在窑里抢夺着高跟鞋。但我如何双目怒睁,咬牙切齿,破口喷骂,号啕大哭,还是抢夺不过黑亮。
黑亮说:我可是掏了三万五千元呀,五千元还是我多给的。
我说:是不是看我是城市人又年轻漂亮就多给了五千元?你就是掏十万一百万,你觉得一头毛驴能配上马鞍吗,花是在牛粪上插的吗?
我看见黑亮是蔫了下来,浑身上下腾起来的红光渐渐退了,又黑又瘦地站在那里。但是,他还是把高跟鞋抱在怀里不肯给我,后来就放在了他爹的窑里去。黑亮爹从此每天晚上用绳子把高跟鞋拴吊在水井里,第二天早上再把高跟鞋从水井里提出来,一日一日,不厌其烦。
这是村里的一种讲究:凡是谁家有人丢失,或是外出了久久不归,家里人就把这些人穿过的鞋吊在井里,盼着能寻到和早日回来。我差不多已经知道了这个村子里许许多多的讲究,比如手的中指不能指天,指天要死娘舅。在大路上不能尿尿,尿尿会生下的孩子没屁眼。夜里出门要不停唾唾沫,鬼什么都不怕,就怕人唾沫。稀稠的饭吃过了都要舔碗,能吃的东西没吃进肚里都是làng费。去拜寿就拿粮食,这叫补粮,吃的粮多就是寿长,拿一斗也可拿一升也可,但要说给你补一石呀给咱活万年。牙坏了或剃了头,掉下的牙和剃下的头发一定要扔到高处去。生病了熬药去借药罐,被借的人家要把药罐放在窑前路口,借的人家用完了要还回去,药罐也只能放到被借的人家窑前路口。养着的猪长着长着如果发现尾巴稍稍扁平了,就要用刀剁掉尾巴梢,扁平尾巴会招láng的。窑前的院子或硷畔上千万不能栽木桩,有木桩就预示了这户人家将不会再有女人。
是如此多的讲究,才维持了一村人生活在这里吗,可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他们还都这样,我只觉得荒唐和可笑。我是被拐卖来的,这本身就是违法犯罪,黑亮爹还把我的高跟鞋吊在井里,我就能不再反抗、逃跑,安安然然地给黑亮当媳妇,老死在这一个只有破破烂烂的土窑dòng和一些只长着消化器官和性器官的光棍们的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