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早秋耐心劝说道:"老周,你别不讲理嘛,情况不是发生变化了吗?几天前谁能想到水会这么大?能守住当然要守,守不住就得撤嘛,这有什么奇怪的?!市里让我们撤,正是要对我们围堰乡八万老百姓的死活负责!"周久义说:"你们又怎么知道我们守不住?起码让我们试试嘛!"胡早秋着急地说:"这不是市委有指示嘛!我也知道抗洪抗到这地步,突然下令撤离,大家的弯子一下子难转过来,可是老周,市委做这种指示不会不慎重,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不会发出这种指示的."周久义说:"那好,那好,胡市长,你宣布去吧,愿走的都跟你走,不愿走的就跟我一起守堤,咱们两下都方便,你也算执行市委指示了!"胡早秋实在没办法,只好到广播站去广播,先传达了平阳市委、市政府的电话指示jīng神,接着宣布:围堰乡乡长兼党委书记周久义隐瞒对抗上级领导的紧急指示,严重渎职,已被撤职.胡早秋代表镜湖市委、市政府和防汛指挥部,要求围堰乡广大gān部群众听到广播后立即以村民小组为单位,有组织地撤离.
第一遍广播结束后,胡早秋嘱咐广播员守着机子一遍遍放他的这个录音,自己又给远在镜湖的白艾尼打电话,把高长河的要求和这里的情况向白艾尼做了简短汇报,请白艾尼赶快组织人员准备沿途疏导安排撤出的乡民.
原以为这么一来,大局就定下了,可胡早秋万万没想到,自己和白艾尼通过电话,走出广播站一看,广播站门外竟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这些浑身泥水的男女们都盯着胡早秋看,看得胡早秋心里直发毛.
黑暗中有人高喊:"你们凭什么撤周乡长?!"
胡早秋壮着胆子道:"周乡长拒不执行市委指示!"黑暗中的吼声马上响成了一片:"我们也不执行这样的指示!""对,我们有信心顶住洪峰!"
"我们听周乡长的,不听你们瞎指挥!"
还有人点名道姓大骂胡早秋:"胡早秋,你狗东西别忘了,你也是从围堰升上去的,没有围堰老少爷们,就没你小子的政绩,你别他妈的吃在锅里屙在锅里!"胡早秋又气又急,冲着众人吼:"你们当中有没有共产党员?有没有?共产党员给我站出来,给我带头执行市委指示!"
没人站出来.
胡早秋火透了:"共产党员都在哪里?这关键的时候都没勇气了?"人群中有人喊:"共产党员都在大堤上,和周乡长一起gān活呢!"胡早秋没辙了,想了想,黑着脸往人群中走.
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一直让到大堤上.
刚上了堤,围堰乡党委副书记老金冲过来了,一把拉往胡早秋的手说:"胡市长,你别气,千万别气,听我说两句!"
胡早秋恨不能搧金副书记两个耳光,láng也似地盯着金副书记:"有屁就放!"金副书记说:"胡市长,乡亲们这不也是急了眼么?咱真不能撤呀!胡市长,你可不知道,打从半个月前开始抗洪,周乡长和我们乡党委威望可高了,可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高.你们现在撤了周乡长,怎么能服人?撤人就更不对了,明明守得住,咱为什么要撤?咱小人物不敢说上级官僚主义,可实际情况总是我们在大堤上的同志最清楚嘛!"
胡早秋手一挥:"现在情况紧急,我没时间和你讨论,我就问你一句话,老金,你是不是共产党员?是党员要不要执行组织决定?"金副书记说:"我好办,就是我跟你走了,这八万人还是撤不走."胡早秋说:"你他妈的给我去做工作,去广播!"
金副书记说:"工作我可以做,广播恐怕还得请周乡长——我说了,周乡长现在的威望很高,比你当初在这里当书记时要高得多……"胡早秋只好去请周久义.
周久义倒还配合,在广播中说:平阳市委和胡市长让撤人也是一番好意,尽管圩堤不可能破,但是,为防万一,把不承担防汛工作的闲人撤出去还是必要的.因此,周久义要求老弱妇幼和愿意撤离的同志听从胡早秋的安排,准备撤离.
然而,周久义的这番广播与其说起到了动员撤离的作用,毋宁说起到了动员坚守的作用.广播结束后,胡早秋没看到多少人从圩堤上撤下来,倒是看到不少人拥上了堤,其中还有不少女同志,一面"三八突击队"的红旗在他面前呼啦啦飘.
胡早秋真绝望了,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么无能为力.
周久义却又过来了,说:"胡市长,你看,我没说假话吧?不是我不想撤,是乡亲们不想撤,第一次洪峰顶过来了,这第二次洪峰肯定顶得住!"胡早秋已不愿和周久义讨论这个话题了,只讷讷地说:"周久义,我算服你了,你威望高,能耐大,你……你就这么拼吧,真把这八万人拼到水里去,咱……咱就一起去坐大牢,去挨枪毙吧!"
就在这时,高长河的电话又打来了,询问情况.
胡早秋带着哭腔,致悼词似地说:"高书记,这里的情况糟透了,撤离的命令来得太突然,故土难离呀,乡亲们都不愿撤,局面基本上已经失控.高书记,我……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等候组织的处理."高长河似乎早已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根本没批评胡早秋,只说:"胡早秋同志,你先不要急,也别去想什么组织处分,这不是你的责任.姜超林和田立业同志正往你们那里赶,马上就会到.我们市委也正在和驻平部队联系,争取天亮以后执行qiáng制撤离计划,就是抬也得在今天下午洪峰到来前把这八万人都抬走!"胡早秋这才松了一口气,软软地跌坐在湿漉漉的圩堤上……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五时 路上
田立业坐在001号奥迪车里,目睹了七月三日黎明的到来.
七月三日的黎明是灿烂的,先是东方的天际矇眬发出红亮,继而这红亮便绚丽起来,映红了汽车前方遥远的地平线.车上昌江江堤大道时,火红的太阳已升了起来,把江水辉映得一片血红.
在黎明跳动的阳光中,田立业心如止水,几乎没有和姜超林谈心的欲望.尽管姜超林是那么想谈,几次提起过去,提起他的"匕首和投枪",他总不接碴,只和姜超林打哈哈.
于是,姜超林便叹息:"立业呀,看来我是把你得罪了!"田立业不看姜超林,只看身边泛着红光的平静江水:"哪里话呀,老书记,咱们的关系平阳谁不知道?你对我的好谁不知道?哎,老书记,你看看这江水,多平静呀,都像咱们阳山公园里的湖水了."
姜超林向车窗外扫了一眼:"是哩,还有些美丽的样子呢!"接着又说,"立业,说实话,得罪你,真不是我老头子的本意.我真希望你好呀,你说说看,就算我儿子又怎么样?也不能像你这样天天和我在一起嘛!我不愿你去主持烈山工作不是没有根据的.你在机关分分苹果,分分梨,分错了,分对了,都没什么了不起,再说了,有我在身边,就是错了也没什么,我担着就是了.烈山就不同了,那可不是在机关分苹果呀,一百一十万人的身家性命要你负责呀!"田立业笑笑:"所以,我不又回机关分苹果了么?这挺好."姜超林"哼"了一声:"你是有情绪,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田立业仍是笑:"好,好,老书记,你说我有情绪我就有情绪,行了吧?"姜超林拍拍田立业的肩头:"就不愿和我说说你的心里话吗?"田立业摇摇头道:"没什么好说的,人生在世,能活个问心无愧于愿足矣."姜超林马上问:"立业,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老头子内心有愧?"田立业当即声明道:"老书记,我可不是这意思哦."姜超林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检点到现在为止的一生,立业,我可以告诉你,我是问心无愧的,为平阳,为工作,为这二十年的改革开放,我尽了自己的力,尽了自己的心.立业,这些年你一直在我身边,你最清楚我.你说说看,除了工作,我还有别的生活没有?你记得不记得了,九五年在北京等国务院领导接见,一下午闲在招待所没事gān,你们都打牌,我只有呆呆地看着你们打.我不是不想和你们一起消磨一下时间,而是不会打呀!"田立业说:"这我不早就劝过你么?工作并不是生命的全部内容."姜超林感慨说:"是啊,是啊,生活丰富多彩呀,所以呀,我们有些gān部跳起舞来三步四步都会,喝起酒来三斤二斤不醉,打起牌来三夜两夜不累!什么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