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想就这个问题好好和大闹谈谈。沉默了好半天,刘易华缓缓开口了:
“大闹兄弟,你刚才说得不错,今日的流血冲突委实是不应该的;如果你来挑头主事,决不会这样做,对不对?”
大闹点了点脑袋:
“我操!那自然!”
刘易华皱了皱眉头,马上想到,窑工们长期处于无文化、受压迫的地位,自然而然地沾染了一些恶习,这应该加以引导。说话就说话么,何必要加个“我操”呢?从语法上讲是多余,而且太不文明!
“那么,你和工友们就没想过抛弃胡贡爷、田二老爷,独立自主,自己来gān么?”
这个问题提得太突兀,田大闹根本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他愣愣地看着刘易华,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似的:
“刘先生,这……这怎么可能呢?我操!我田大闹只是个窑工代表,贡爷他们组团时,连个团长也没让我当哇!”
大闹颇有些委屈。
刘易华激动地站了起来,在狭小、cháo湿的客房里踱了几步:
“为什么要由他们来让你当?他们凭什么来支使你们呢?田矿面临的问题,是你们窑工自己的问题,理应由你们窑工自己解决!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在这场瓦斯爆炸中,那位胡贡爷和田二老爷家死了什么人?他们与这场灾难究竟有什么直接关系?他们这么积极地参与其间,究竟是为了什么?”
田大闹愣头愣脑地道:
“可他们是我们地方上的名人,又是我们田、胡两家的长辈;我们田、胡两姓有事,就是他们有事,我操,他们……他们当然要出头喽!”
刘易华道:
“问题就在这里哩!这是封建的宗法观念和地域思想在作祟……”
“宗法观念……地域还……还有思想?”
大闹听不懂。
刘易华扳着大闹宽厚的肩头,热情地解释道:
“对!宗法观念就是以家族为中心,按血统之远近决定其亲疏,并以此为基础,施之于社会的一种落后而愚昧的观念。而地域思想呢,简单地说,就是以地方区域来划分亲疏。这两种东西掩饰了许多实质性的矛盾,比如说,同是一个田姓,你田大闹和他田二老爷是一回事么?你下窑出力卖命,他田二老爷也出力卖命么?你穿破衣烂衫,他田二老爷也穿破衣烂衫么……”
“我操!这我明白了!奶奶个熊!”
刘易华又听到了两句脏话,忍不住很庄重地道:
“大闹兄弟,还有一个事,我得提醒你,就是不能张口就骂人,什么‘我操’啦,‘奶奶个熊’哇,不文明么!”
大闹挠挠头皮道:
“唉,口头语,习惯了!”
“坏习惯也得改一改么!”
“我改!我操,我要不改……”
“看,又来了!”
大闹尴尬地笑了。
接下来,刘易华又很耐心、很热情地向大闹讲了许多道理,鼓励大闹和窑工代表们好好串连一下,大家要团结,千万不要再分什么田姓、胡姓,不要再分什么土籍、客籍,争取尽快使窑工代表团独立起来,摆脱胡贡爷、田二老爷的控制。这使得大闹很兴奋,大闹答应gān!既然胡贡爷、田二老爷连个团长都不让他当,他为什么还要听他们的支使呢?
大闹觉悟了,说话便也斯文多了,他对刘易华道:
“刘先生说得对!我先和弟兄们串通一下,也请先生有机会再和其他代表谈谈——主要是胡姓代表。”
刘易华很高兴,他认为他启发民智的工作已获得空前的成功,遂应道:
“那是自然的,不但胡姓代表,那些杂姓窑工代表我也要谈的,见一个谈一个,直到你们真正团结起来,把这场伟大的斗争进行到底!”
“那么,刘先生,我现在就回去串连!”大闹准备告辞了。
“好!多多保重!遇事多用点脑子,不要轻易听任人家的摆布!”
送走大闹以后,刘易华根据大闹提供的具体情况,又写了一篇题为《 田案情形继续恶化,军阀武装枪击窑工 》的报道。在这篇报道里,刘易华有意隐去了胡贡爷图谋劫持李士诚一事,只说窑工在公事大楼广场迎候谈判代表,不期发生冲突,惨遭大兵枪击云云。与此同时,《 益世导报 》记者郝文锦也写了一篇目击记,题为《 窑民bào乱,竟欲劫持公司总经理 》。
由此开始,《 民心报 》和《 益世导报 》为田家铺窑工斗争一事展开了激烈笔战……
第三部分第42节 二老爷却误会了
田大闹因其有了很大的“觉悟”,而触了很大的霉头。
大闹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头脑爱发热。头脑一发热,他便有了“觉悟”;有了“觉悟”,自然要去“悟人”。第二天,他便去找窑工代表们谈了,把刘易华教给他的话又缺斤短两地四下贩卖了一遍,这一贩卖就贩卖出毛病了:一个胡姓代表当即将他的“觉悟”禀报给了胡贡爷。
贡爷吃了两粒铁砂,正在气头上,一听到这反叛的消息,当即就火了,当即就拍桌子,当即就把右手的一个指头拍折了骨。
贡爷捏着受了伤的手指大叫:
“给我把田大闹捆来,婊子养的,我胡某人倒要看看他长了几个脑袋?!”
手下的人却小心翼翼地忠告道:
“贡爷,捆不得呢!田大闹不管咋说,也还是个窑工代表,而且,又是田家的人……”
贡爷转念一想,也对,确乎是捆不得。
于是乎,贡爷带着一拨人杀到田府兴师问罪了,他得问问田二老爷是如何教出田大闹这种不成器的东西的?!
二老爷不知道这事。
二老爷也很吃惊。
二老爷和贡爷都认为:大闹的反叛属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举,是断然不可饶恕的!二老爷要贡爷息怒,二老爷给贡爷上了烟,又奉了茶。
然而,二老爷毕竟是二老爷,二老爷毕竟和大闹同姓一个“田”字,二老爷震惊之余,还是替大闹开脱了几句。
二老爷说:
“贡爷呀,大闹这后生你不知道,我倒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后生生来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直,没有这么多花花肚肠,保不准是谁在后面使了坏!”
贡爷问:
“那会是什么人呢?”
“这还不容易?找来问问就是了!”
贡爷却不放心,颇为忧虑地道:
“二爷,这事可不小哩,你也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吧?他们真的独立,咱们老兄弟俩还镇得住?这地面还不就乱了套?”
二爷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连连点头道:
“是的!是的!我问清楚!我教训他!用家法教训他!真的呢,想翻天啦!”
贡爷又说:
“好吧,二爷,大闹的事就jiāo给你啦,你无论如何得问问清楚。我得先走一步,赶紧回去安排安排,听说,北京的委员团已到了县城,说是来了二三十口子哩,今个下午就要来咱镇上了,我揣摩着得在半道上堵他们一下子,让他们先听听咱们的意思,占个主动,二爷,您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