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田府大门,窑工领袖田大闹打了一个带着猪毛味的饱嗝……
胡贡爷和田二老爷毕竟不是可以操纵一切的神仙,毕竟不能把每个窑工都牢牢攥在自己的手心里。他们的地位在胡、田两个家族中间是牢固的,对那帮山东、河南过来的客籍窑工来说,就不那么牢固了。这些客籍窑工原来是安分守己的,并不参与胡、田两个家族之间的矛盾,他们中间也没一个首领,实际上是一盘散沙。灾难发生之后,他们推出了五个窑工代表,参加了贡爷和二老爷的窑工代表团,并遵奉贡爷的指令将客籍窑工编排成两个团,这其中一个团的团长是十二号柜工头王东岭,另一个团的团长是八号柜窑工代表钱守义。
客籍窑工们有了自己的领袖,无形之中便形成了胡、田两个家族之外的第三股势力,而且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有了这两千人组成的qiáng大的势力,客籍窑工们便有了些蠢蠢欲动的念头,对胡贡爷、田二老爷便不那么尊重了,他们觉着他们也该推选出一二个人来和胡贡爷、田二老爷平起平坐,他们不想再事事听从贡爷和二老爷的支使。
偏偏在这时,《 民心报 》记者刘易华鼓动他们独立;偏又在这时,田大闹找到了王东岭和钱守义商量摆脱贡爷和二老爷的控制,王东岭和钱守义自然是一口答应,并且马上付诸行动。当然,王东岭、钱守义未曾想到田大闹会去吃田二老爷的猪头肉。
客籍窑工的两个团只有一个团投入了占矿的行动,另一个团作为后备力量还稳稳地驻扎在窑户铺听候调遣。中午,贡爷使遣着两个胡家的后生通知王东岭和钱守义,要他们把这个团的五个队拉出去,参加下午的请愿活动。并再三告诫他们,不要带什么家伙,要和平请愿,拦路喊冤,就像拦御驾似的。
当下,王东岭便和钱守义商量了,首要的问题是:去还是不去?其次的问题是:如何去?再次的问题是:去了听谁的?
对这三个问题,两位领袖产生了一致的看法:去,是一定要去的,这倒不是听从胡贡爷的调遣,而是要为死难的工友们伸冤报仇,显示一下窑工自己的力量——在公事大楼广场的冲突中,客籍窑工也有三人死亡,十人受伤。客籍窑工们早已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早就要和这害人的政府算算账了!怎么去呢?贡爷提出不带家伙,而二位领袖则一致认为必须带家伙,这便是他们的独立性;贡爷不让带家伙,可他们偏要带,这还显不出他们的独立jīng神么?在行动中听谁的呢?这实际上是不必问的,胡、田两家的事他们不管,客籍窑工必须听他们这两位领袖的!
布置好以后,贡爷又派人叫了一次。下午两点钟的光景,王东岭和钱守义带着四五百号人,贡爷带着四五百号人一起涌出镇子,顺着古huáng河大堤浩浩dàngdàng地向西扑去。
贡爷是坐轿的,贡爷坐在轿上似乎看出了点苗头,觉着有点不对劲,他看到客籍窑工手里都抓着家伙,有大刀、有矿斧,还有火枪、木棍。
贡爷派人把王东岭和钱守义找来了,劈面便问:
“咋搞的?咋搞的?不是说了么,不要带家伙!你们咋把家伙都带来了?”
王东岭和钱守义也带了家伙。王东岭带了一把矿斧,硬硬地别在腰间;钱守义带了把大刀,刀片斜插在背后的腰带上,刀把上的红绸子忽悠、忽悠地飘。
王东岭知道贡爷会问的,他已和钱守义商量过了,现在还不能和贡爷、二老爷闹翻,独立jīng神得藏在骨头里,不能摆在脸面上。
王东岭道:“贡爷,俺和钱大哥商量了一下,觉着不带家伙怕是不行哩!倘或是大兵们开枪,咱们咋办?”
“是的!贡爷,俺俩倒是想和您老商量一下的,可事又太急,便没来得及!”钱守义也道。
“胡闹!胡闹!咱们这是和平……和平请愿,懂不懂?带了家伙,还不把那帮委员们吓个半死?”
王东岭呵呵一笑:“害怕好哇!贡爷,不害怕,他们不会答应咱们的条件的!”
贡爷想想,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再说,队伍已经拉出来了,手上的家伙也不能甩了,走吧,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
“走!走!走吧!不过,到时候可不好胡来噢,一切要听贡爷我的!”
王东岭道:“那是!那是!”
浩浩dàngdàng的队伍继续向前走,走了一会儿工夫,队伍便乱了套,客籍窑工和胡、田两家的窑工混杂在一起了,说笑声、打闹声、纷杂的脚步声掺和成一团,给广袤的原野带来了一片喧嚣。
这不像一支和平请愿的队伍,倒像是一支打láng的队伍,队伍中没有一面小旗,没有一条标语,倒是有不少刀枪棍棒。其实,贡爷也从未经办过和平请愿,对请愿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甚了然,只是这年头请愿的事多了起来,北京的学生为什么“条条道道”的事请愿,省城的人也为什么“条条道道”的事请愿,于是,贡爷才知道世间还有“请愿”一说,也觉着为人在世总得经办一两回“请愿”,方能显出自己的伟大来。所以,贡爷也“请愿”。贡爷从二老爷的嘴里知晓了:请愿实际上就是拦御驾。
踏上铁道线走了个把小时,约摸走了有七八里路光景吧,请愿队伍来到了马蹄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前,贡爷不走了,贡爷决定在这里摆开阵势,堵截小火车。
贡爷下令往铁道上搬石头,阻止小火车的前进。
王东岭不同意,王东岭有自己“独立”的见解。
王东岭道:“贡爷,石头不行,大块石头搬不动,小块石头又堵不住,咱们gān脆把道轨扒下两截吧,扒了道轨,小火车就开不起来了。”
贡爷认为不行。
贡爷道:“胡闹!又是胡闹!扒了铁道,小火车不就要出轨么?一出轨不就要翻车么?一翻车不就要死人么?一死人不就闹大事了么?这还叫什么和平请愿呢?”
贡爷讲得有理。贡爷振振有词。
王东岭也有理,王东岭也振振有词:
“贡爷,扒了铁道也并不一定翻车,扒了的铁道,咱们还可以再放上去;再说,咱们也可以阻住火车不让它开上去;这是死不了人的!你用石头堵,怕是堵不住。”
贡爷不听,这一回他不能莽撞了,他得小心谨慎。这一回不是对付公司的王八蛋,而是“接待”北京来的委员团,委员团是政府最高机关的代表了,和他们闹翻了简直就没有什么调和的余地了,贡爷不能闹出意外之变来。
王东岭和钱守义却要顽qiáng表现自己的独立jīng神,坚持要扒铁道,贡爷说千道万就是不准,双方热热火火地争执了一番,最后,贡爷开始骂人……
正闹着,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一个家丁装束的年轻人穿过混乱的人群,策马奔到贡爷面前,勒住缰绳翻身下了马:
“贡爷!贡爷!”
贡爷认了出来,这年轻人是宁阳商会会长季老先生家里的下人,贡爷是见过的,他曾奉季老先生之命到田家铺来过几趟,只是贡爷忘了他的名字:
“唔!是你?好!好!有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