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有,有!”田老八愣了愣神,站起来,走到窗前揭开窗帘向外看了看,回转身道,“刘先生,我是翻墙头进来的,我怕叫外面的人看见……”
刘易华笑笑道:
“我知道,你一翻墙头进来,我就知道了。有什么事,快说吧!”
田老八翻了翻眼皮,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刘先生,刘……刘先生,矿里的弟兄们可他娘的惨啦!”
“哦,你是从矿里跑出来的么?”
“不,不,大兵攻矿的时候,我不在矿里,天黑以后,二老爷派我到矿里看看,我就从他娘的西护矿河摸进去了!”
“那里的情况怎么样,快给我说说!”刘易华兴奋了,他急于知道这一下午打下来矿内窑工的伤亡情况,他要为他的文章充实一点新鲜内容。
“快,你说,我记!”
他转过身子到桌上去拿纸、拿笔,却不料,就在他转过身子的时候,田老八猛扑过去,从后腰里拔出一把匕首,对着他的后背就是一刀,他未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已歪倒在身边的破椅子上了。他的头仰靠在椅背上,嘴角剧烈抽颤着,整个面孔都扭变了形。他凸bào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田老八,哆哆嗦嗦的嘴里只吐出了一个极简单的字:
“你……你……你……”
田老八抬了一下手,想去捂刘易华的嘴,可看到他已没力气喊了,才放弃了这一念头。接着,田老八握刀的右手使劲拧了一下,让刺入刘易华体内的刀子转了大半圈,才将刀子拔了下来。
刀子拔下,血水像泉一样地涌了出来,立时,浸透了刘易华的长衫。继而,这血水流到了刘易华跌坐的破木椅上,又顺着木椅的缝隙流到泥地上,一会儿工夫,椅子下面的地上便积了一摊血。
刘易华却没死。他两条腿僵了似的牢牢支撑在桌子下面,一只手捂住伤口,一只手扶住桌沿,始终保持着一种坐的姿势,他已没有能力反抗了,他只是大睁着一双困惑的眼睛看着田老八,眼角浮着一丝泪光。
田老八又一次举起了刀子,可刀子在手里直抖,久久没落下来。他不无愧疚地对着刘易华道:
“刘先生,这……这怪不得我,我知道您是好人,冤有头、债有主,今生今世的账你若要算个明白,就去找张贵新!变鬼也去找他!”
一滴痛苦的泪珠,顺着刘易华的眼角流了下来,流到了他的脸颊上,又顺着脸颊滚入了耳窝里,他像耳语般地道:
“这……这……这是为……为什么?”
田老八的脸也被痛苦扭曲了,他抖着沾满鲜血的手,抖着血淋淋的刀,恶狠狠地道:
“为了穷!为了穷!这个仗打胜了,我田老八也富不了!我典了地、卖了牛,还欠我家二老爷五十块大洋,不杀了你,我赎不回地,还不了账,我也得去下窑,可我不愿去下窑!不愿!就这话!”
“明……明……明白了!”
一句话刚说完,田老八手中的刀子又落了下来,刘易华整个身子向上一挺,“扑通”一声,俯到了面前的桌子上,霎时间,伤口里流出的血滴到了他那刚刚写了一半的文稿上……
田老八料定刘易华活不了了,没顾得去拔刘易华身上的刀子,就慌忙翻弄起刘易华的东西,可他很失望,刘易华带来的破皮箱里,除了稿纸、书,便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值钱的东西一件没有。他不死心,又到刘易华身上去翻,翻了半天,才在刘易华长衫的口袋里翻出了一块温热的大洋和一块怀表。
把大洋和怀表往怀里一揣,田老八转身就往门外走。不料,刚走到门外,被起来解小便的房主发现了,房主喝问道:
“谁?”
田老八不敢回答,三脚两步跑到院墙跟前,纵身一跃,跳上了墙头。墙外恰是一根路灯杆——大兵进驻田家铺之后,公司开始每夜供电,路灯的灯光照出了田老八的面庞,在田老八跳下墙头前,房主已认出他来。
房主料定发生了点什么事,忙跑到刘易华的房间去看,这才发现刘易华遭了暗算,他当即叫醒了左邻右舍的人,喊来了打更的窑工团的窑工,请大伙儿帮着抢救。
然而,已经晚了,刘易华已经不行了,大伙儿把他放在炕上的时候,他痛苦的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了,整个面孔苍白得像一张纸,一双眼睛黯然无光了。
“谁,刘先生,是谁gān的?”一个窑工代表问。
刘易华不回答。
“说呀,谁gān的?”
刘易华还不回答。
“谁gān的,我们宰了他!”又一个背枪的窑工含着眼泪吼道。
这时,房主说话了:
“我看见了,是田老八!”
那个窑工代表手一挥:
“走,给我把这个狗杂种抓来!”
“别……别!”刘易华想坐起来。
房主马上扶住了他。
“别……别难为他,他……他也是因为……因为穷呵!”在生命之火熄灭前的最后一瞬,刘易华倚在房主的怀里,痛苦地望着众人,断断续续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工友们,我……我的心属于你……你们,你们要……要胜利……胜利。”
说毕,刘易华颓然倒在房主的怀里,头一歪,咽气了。这个《 民心报 》的记者,这个只有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这个和田家铺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外乡人,把自己的一腔热血,洒到了这块黑色的土地上。
是夜,镇上的窑工团在田二老爷的指挥下,从西护矿河、从公司大门、从南煤场分三路向矿内运送食物。是夜,镇上的民众拿起了刀枪棍棒,准备武装自卫。亦在是夜,暗算刘易华的凶手田老八,终于在田家区的破茅屋里被愤怒的客籍窑工们抓获……
第三次看见窑神爷的时候,小兔子正蹲在二牲口和三骡子身边挠头皮。他的头上早就糊满了泥水和汗水,现在结了块,又痒又痛。他把头上的破柳条帽揭了下来,放在赤luǒ的大腿上,试探着用手去挠。他很小心,挠头时,他把粘在头皮上的一块块污秽不堪、散发着腥臭气味的污垢轻轻抠下来,尽量不碰到头上的伤口。二牲口和三骡子这时正在商量该不该去扒面前巷道的堵塞物。他们对这个问题没有一致的认识,二牲口主张扒,三骡子却不主张扒;他们都扭过头来征询小兔子的意见,小兔子却不回答。小兔子现刻儿对自己的生命颇有些不负责任了,他甚至已不敢想象他还能活着爬到地面上去。当他们三人摸了几天,又摸回到原来的老地方时,三骡子嗷嗷大哭,二牲口跺脚大骂,惟有他平静得很,好像早就料到有这么一个结局似的。现在,他们又摸到了这条巷道的堵塞物面前,往上走,是那条使他们上过了一次当的斜巷;往后退,是鬼影憧憧的地狱,二牲口认为,不管怎么样,不管这堆堵塞物多么难扒,都要扒一下试试;三骡子却主张退回去,退回到打马巷道的后面,另寻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