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几号柜的?”三骡子又问。
黑暗中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从这嗡嗡的声音中,三骡子和二牲口判断出:这dòng子里的人不少,起码有七八个。
他们没回答三骡子的话。
三骡子又问了一句:
“你们是几号柜的?”
那黑暗中的人们依然没做出明确回答,他们反过来向三骡子提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们……你们有几个人?”
“三个,我们有三个!我们还带着点马肉哩!”三骡子自豪地回答。
这回答声马上引起了一阵骚乱,前面的黑暗中立刻响起了一阵煤块滚动的声音和人体在地下的爬动的声音。继而,一阵扬起的煤尘扑到了他们面前,随着煤尘的到来,一阵由人的喘息组成的qiáng大共鸣声,也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小兔子突然感到害怕。他带在身上的马肉丢的丢,掉的掉,再加上吃掉的,所剩的已经不多了,充其量不过三五斤。他怕这帮饿疯了的人会分光他的马肉,更怕二牲口和三骡子会硬叫他把马肉分掉,于是,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便站了起来,悄悄往dòng子下面溜,一直溜到大巷的积水处,才屏住呼吸站住了。
他打定主意,要保住他的马肉,谁敢冲上来夺他的马肉,他就和他们拼!哪怕是二牲口、三骡子,他也要拼!
这时,dòng子里已乱作了一团,小兔子听到了“扑通”、“扑通”的扭打声,听到了一声声凄厉的嚎叫声,也听到了三骡子的叫骂声和二牲口的惨叫声。
他们打起来了!
他们果然扑上来抢三骡子和二牲口的马肉了!
他们这帮人完全疯了!
假如三骡子和二牲口没带马肉,他们也许会活活吃掉他们两人,这是完全可能的,要不,他们为什么一开头就问他们有几个人?人少,便好吃哩!
小兔子毛骨悚然地想着,不顾一切地顺着积水的巷道向前摸,他想,他就是被淹死,也不能被这帮疯子当作食物吃掉!
水渐渐没过了他的肚子、没过了他的胸脯,没到了他的脖子下面……
他不敢向前走了,他抱着一根浮在水上的棚梁,迷迷糊糊地歇了一阵子。他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一起合。他恍惚是扒着那根木梁打了一个盹……
醒来的时候,他身后响起了一阵“哗啦”、“哗啦”的蹚水声。他吓了一跳,连愣都没打,便抱着那根救命的棚梁,两脚打着水,拼命向前划,他料定后面的人是来追他的!他们一定是搞死了三骡子和二牲口,又来追他了!
他划得很卖力,不时把水花溅到自己的脸上、头上。他紧张得浑身发抖。他盼望着他的窑神爷,盼望着那个蓝面孔的窑神爷赶来救他,否则,他就完了……
真的要完了——
积水几乎淹没到巷子的顶端,他觉着几乎没有从这条巷子游出去的希望了。他的头已紧紧贴到了巷道的棚梁上,冷冰冰的黑水,就在他的鼻翼下波动着,晃dàng着,时时有可能钻进他的鼻孔,呛进他的肺里。他已放弃了那根救命的棚梁,棚梁没有用了,成了一种多余的累赘。他的手抓着巷道顶部的一根棚梁,静静等待着死神的到来。
然而,就在这时,那个蓝面孔从面前的黑水里悠悠地飘了出来,他在向他招手;他招手时,身边的水波轻轻晃动起来。
他屏住呼吸,一头扎进了水里……
古huáng河大堤像一条连绵起伏看不见首尾的巨大的长龙,静静地伏卧在这块浸透血泪的古老而辽阔的土地上。它高大而又陡峭,对着旷野和涌着河水的两面斜坡上长满了青绿的野草、野蒺藜、酸枣树棵子,很有些生机勃勃的样子。堤埂很宽,可以走得牛车、驴车、独轮车,在当地人们的习惯意识中,素来是一条通衢大道——至少依傍着田家铺的这一段是这样。大堤由砂礓、huáng泥构成的,堤面上嵌着两道深深的车辙沟,像大华公司为运煤小火车铺设的铁轨似的,这车辙沟里,晴天沸沸扬扬地腾着浮土,雨天满满溢溢地积满泥水,终年如此,仿佛它们要和这古huáng河大堤一起,作为人类活动的一个历史遗迹,永远留在了这块土地上。大堤下,原本是一片空旷的生荒地,生荒地上是一片乱坟岗子,素常没有人烟,当年曾文正公跑马划地,划出的尽头便是这里。胡、田两家的分界堤——也就是现在的分界街,也合乎情理地修到了这大堤下面。开矿以后,这里才渐渐热闹起来,没有坟主的乱坟岗子被逐渐铲平了,一座座、一片片土庵子、草棚子、茅屋子建起来了,大华公司开矿挖出来的矸石碴也开始堆到了这段大堤的护坡上。于是,这条用huáng色的泥土,用大地的jīng灵,用几代人的心血建筑起来的大堤上,出现了一段刺目的、灰褐色的地段,使那些看惯了huáng土,看惯了这条大堤本来面目的人们很不舒服。
田二老爷便是其中的一个。
田二老爷每每看到这段灰褐色的堤埂,总免不了要想起可恶的大华公司、总免不了要在心里诅咒几句。
现在,二老爷心情极为恶劣,二老爷恨呵,尤其看到这来自深深地下的灰褐色的矸石,更觉着十二分的不舒服。二老爷固执地认为,田家铺目前所面临的一切危难,他面前所出现的一切难题,都是大华公司一手造成的!就是田老八杀人,也是大华公司造成的!二老爷懂逻辑,二老爷的逻辑是:倘或大华公司不到田家铺开矿,则不会出现五月二十一日的矿难;倘或没有五月二十一日的矿难,《 民心报 》记者刘易华则不会到田家铺来,而刘易华不来,田老八也就不会杀人!
罪恶之根源还在于大华公司的开矿!
然而,二老爷严以律己。罪恶之根源在于大华公司,可二老爷要严以律己。二老爷就是这么高尚。二老爷由刘易华的被杀,想到了自己的责任。嘴上不说,他心里承认,他是有责任的,田家的族人中出现了田老八这么一个无情无义、出卖朋友、认贼作父的不孝子孙,不能不是田家门庭的耻rǔ!作为一族之长,他至少得认这么一个账:他管教无方……
镇上的窑民们将田老八抓住,五花大绑地押到他府上时,他呆住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田老八会为着一百五十块大洋,去杀掉一个与他无冤无仇的省城记者!他顿时觉得无地自容,他甩手打了田老八两记耳光,吩咐手下的人将他关到磨房里去。
窑民们不gān,领头的两个客籍窑民坚持要将田老八立即处死。
他生气了,他觉着这是对他的不信任,这是对田家门庭的蔑视,好像他们料定他田二老爷会徇私情似的!
第四部分第61节 二老爷决定杀掉田老八
他冷冷地对窑民们道:
“该咋处置这个畜生,你们不要管。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田家乃世代仁义之家,二老爷我会给他动动家法的!倘或我处置不公,你们再找我理论就是!”
“好!二老爷,我们听您的,可有一句话我们要说,杀人是要偿命的!若是我们在田家铺镇上再看到这个王八蛋,甭怪我们对您二老爷不敬!”一个客籍窑工硬硬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