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住了,他想不到面前这个天天碰面的年轻人竟这么野心勃勃!他被他的蓬勃jīng神感染了,一下子竟觉着自己也变得年轻起来!他仿佛不是在逃离一个动乱的旋涡,而是在启程奔向一个新的、更有诱惑力目的地,他生命的旅程还长得很呢!
他攥住陈向宇的手,恳切地说:
“好!好!gān吧!向宇,好好gān吧!到你真的能独立办矿的时候,我李某会帮你一把的!”
陈向宇摇摇头道:
“我感谢您,李公!可我有一个预感,我觉着大华公司是没有指望了……”
他心中一阵凄凉,是的,大华公司没有希望了,连面前这个和他朝夕相处的年轻人也认定它完蛋了!
他qiáng作笑颜道:
“那么,向宇兄,看到大华公司办成这个样子,你真还敢办矿么?”他不自觉地在陈向宇的名字后面加上了一个“兄”字,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惊诧了。
陈向宇态度是坚决的:
“我要办的!一定要办的!煤炭是当今一切工业的基础,我们中国要想有自己qiáng大的工业,非要拥有几十个、几百个qiáng大的煤矿公司不可!否则,实业救国就是一句空话!李公,我总这样想,现在,该由我们来主宰自己工业的命运了!该由我们来安排中国工业的秩序了!我们中国土地上的煤矿,不能再一个个往外国人手里送了!”
陈向宇激动地摇着他的手说:
“李公,我钦佩您。尽管您失败了,我还是钦佩您!因为您远远走在许许多多中国实业家前面,最先将身家性命投身于煤矿事业,您为我们这些后来者开拓出了一条血的道路!我相信,你们的努力是不会白费的,后人将记住你们,因为你们是有功于我们这个中华民国的!”
这语言像火,烤热了他那颗已经冻结了的心,他真感动!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竟这么理解他,这也是他没有想到的!
“李公,还有一点,我也是佩服您的,那就是对待日本人山本太郎的态度!在这个问题上,您表现了中国人的骨气,而这种骨气,在我们的政府官员、在相当一批中国实业家身上都是没有的!正因为这样,我才在大华公司随您工作了这么多年!”
“可你也骗了我!”他想开一句玩笑,可话一出口,他就感到这并不好笑……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向宇兄,你说到办矿,可你有办矿的资本么?!”
陈向宇道:
“有!我的父亲您也许认识,也许听说过……”
“谁?”
“陈汉奇。”
他大吃一惊:“陈汉奇?北方银团董事长陈汉老?你……你……向宇兄,你原是陈汉奇的公子?”
他恍然觉着是做了一场梦。六年,整整六年呵,这个北方银团董事长的儿子就在他眼皮底下晃来晃去,他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陈向宇刚到公司时,他训斥过他、责骂过他,他竟能不动声色地忍下来了,他竟那么服服帖帖地听他的喝使,这该需要何等的耐性呵!就冲着这一点,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比他qiáng!
然而,他也恨面前这个骗人的年轻人!多少次,大华公司银根吃紧,面临危机,这个完全可以帮他忙的年轻人,却袖手旁观,不给他帮忙!他确凿地是在用他的资本、用他的矿业进行他的试验!这实在是不值得称道,这里面实在有一点yīn险的意味。现在,他失败了,而陈向宇却胜利了,陈向宇从此可以轻轻松松地远走高飞了,从此可以着手gān他自己的事业了……
他的手从陈向宇的手里抽了回来,脸孔上变了些颜色,不冷不热地道:
“向宇兄,你成功了,而我却失败了,这我承认。可有一点,请你记住,你是踩着我,踩在大华公司的肩头上起步的!”
陈向宇庄重地道:
“是的,我会永远记住这一点,记住大华公司,记住李公您!正因为这样,我现在还不想走……”
他冷冷插上来道:
“你还要把如何处理灾变的最后经验带走?”
“不!”陈向宇道,“我想在这最后的危亡关头能够助您一臂之力,借以报答您对我的多年栽培!李公,这,这确是我陈某的真心话!”
他默然了。
第四部分第64节 他一定要回来的
在这个问题上再谈下去也毫无意义,不管他相信不相信,不管他对这个年轻人如何评价,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他不愿在这最后分手的时候和他翻脸。
他将公司的事情最后向他jiāo代了一下,终于还是友好地向他告辞了。在告辞的脚步迈开时,他固执地想:他还是要回来的,他一定要回来的!
他决不能让大华公司因此破产倒闭!
走上了大堤,他就开始揣摩:他将如何去应付那些政府的委员老爷们;如何通过公司董事会的董事们去打通政府部门的各个关节;如何再度集资,以支付矿难赔偿和开拓新井。他想:就是田家铺煤矿完蛋了,煤田大火扑不灭了,他也要到邻近的青泉县去,到英国人的德罗克尔煤矿公司附近去再开办一个新矿!他要让实业界的同仁们看看,他李士诚gān事业的那种不屈不挠的jīng神!他决不仅仅只是在为后人们开路,而是在为自己的事业开路!他还不老,他还不到五十岁,在人生的旅途上,在腥风血雨的人世间,他还能拳打脚踢地去开拓一个新世界!
野心勃勃的陈向宇的出现,像一道闪电,骤然间照亮了他面前黑暗的道路,qiáng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鼓起了他拼搏下去的勇气,他觉着,他衰败的生命中注入了新的活力。他不能就此倒下,他要gān下去,他要以一个真正的实业家的勇气,面对这严酷的现实!他要回来的,他一定要回来的!他的四姨太还在这里,他的矿业还在这里,他的希望还在这里呵……
他的脸发热、发烫。他周身的热血在他那尚未硬化的畅通的血管中蓬蓬勃勃地循环、流淌着,他那颗qiáng健有力的男人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着,他的博大的肺叶在尽情呼吸着这来自旷野、来自河chuáng、来自成熟的麦子梢头的夜风。
活着,该有多好!
…………
他在大堤上走着,仿佛不是在仓皇逃跑,而是在悠闲散步。两个身着便衣的矿警,一个远远走在前面,一个悄悄跟在身后,他们好像素不相识似的。
走了有十几分钟光景,李士诚一行已悄悄通过了那段紧靠着西窑户铺的大堤。这十几分钟里倒也碰上了几个过路的乡民,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他神情自如,落落大方,当几个乡民走到对面时,他还主动给他们让路……
穿过了那段煤矸石铺就的护坡大堤之后,旷野里便有一条可以直接插往大路的田间小道,走在前面的矿警渐渐放慢脚步,在那小道的路口等他。李士诚赶上来,正要往坡下的小道走时,不料,迎面涌来了七八个田家铺的窑民。
他当时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转过身子,用背对着那些迎面走过来的窑民,想等他们过去之后,再往大堤下走。这些窑民刚刚从县城里为窑工们募捐回来,走在头里的三五个窑民骂骂咧咧地擦着他的后背过去了。当最后一个戴破草帽的中年人走过他身边时,无意中扭头看了他一眼,但他似乎一下子没认出他来。他当时好像有些惊奇、又有些疑惑,便重又扭头朝他看了一眼,然后三脚两步赶上了前面的人群,窃窃讲了几句什么;立刻,窑民们回转身,将他团团围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