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枪声都没有停下来。
在这一天中,镇上的一些女人分成几股,不顾一切地涌进了矿区。连续几天残酷的战争使她们感到害怕了,她们焦躁不安,坐卧不宁,她们关心着她们的男人,男人们的安危维系着她们的命运;她们要冲出去,找她们的男人;她们要找到她们的男人,把他们从战场上,从疯狂的厮杀中拖回家!
鲜血擦亮了她们的眼睛。
她们突然发现:她们原来并不需要战争!战争是那些需要战争的人们qiáng加给她们的!尤其是在对李四麻子的大兵、对红枪会的增援失去了信心之后,这念头更加qiáng烈了……
大洋马和小五子是在铅灰色的暮霭覆盖了硝烟弥漫的矿区以后,随着田家区的一帮娘儿们一起涌进矿内的。一踏上矿内那炽热的土地,她们的心便一阵阵紧缩,她们恍惚走进了一个陌生而又恐怖的世界。她们的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具窑民和大兵的尸体,那些尸体上嵌着弹dòng,淌着鲜血。四周的空气里充满了浓烈的硝烟味和刺鼻的血腥味。枪声还在矿区的腹地和西护矿河方向响着,一个个huáng狗似的大兵三五成群地猫着腰朝那些响枪的地方奔跑着。他们手中的枪筒上冒着白烟,枪刺上沾着鲜血。他们哇里哇啦瞎喊乱叫着,边跑边不停地向黑暗中的什么目标打着枪,枪膛里迸飞出的子弹带着“嘶嘶”的鸣叫,在漆黑的夜幕中划出一道道白亮的细线。
大洋马和小五子都很害怕。她们悄悄躲在一堵炸塌了半截的矮墙后面,向矿区腹地的主井井口和斜井井口方向看。大洋马额前的一缕乱发被风chuī着,挂落到眼前;她的脸上、额上、高耸的鼻梁上都布满了汗珠。她的两只手心也湿漉漉的;她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扶着矮墙的墙头,一只手撩着头发,身子有点发抖。她嘴里轻轻嚷着要回家去,可小五子不gān。小五子挺着大肚子,直直地跪在她身边的一块破草帘子上,一双混杂着恐惧和期望的眼睛,不停地在前方的黑暗中寻觅着什么。
“嫂子,我,我不走!我得找到大闹,我得找到田大闹!我,我们的孩子不能没……没有爹!嫂子,再找找,您帮我再找找!大闹不会死!这家伙鬼着呢!”
又有几颗流弹从她们面前的矮墙上,从她们的头顶上飞过,其中一颗正巧打在小五子身边的矮墙砖上,砖头上冒出了一缕带着硝烟味的白烟。
紧接着,远处的一座工房里响起了爆炸声。在轰隆隆的爆炸声中,几团裹着烟云的炽红的火焰在夜幕中腾空而起,将她们面前的一切照得如同白昼。
她们置身的这块土地也在爆炸声中颤动了,不远处的矮墙又倒下了一截,霎时间溅起了一片飞飞扬扬的尘土。
大洋马没等那迷眼的尘土扑到跟前,便猫着腰向矮墙另一侧跑了几步,边跑边道:
“小五子,你走不走,我不管,反正我回去了。咱们跑到这儿来,有他娘的屁用?”
脚下的砖头将她绊了一下,她差一点儿跌倒。她踉跄着爬起来,稳着脚步,又道:
“小五子,我,我走了!”
就在这时,小五子在一明一暗的火光中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受了伤的窑工,他正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可奋力挣了几挣,又栽倒了。
他距她们并不远,只有几十步的样子。他的身后,一些端着枪的大兵们还在那里四处奔跑。
小五子有点着急。她怕那些大兵们发现后,会对他开枪。她想跑过去扶他,可又有些害怕,于是她对着已跑出好远的大洋马低声喊道:
“嫂子!快!快来!这里有一个人,一个活人,咱……咱们的人!”
大洋马停住了脚步:
“在……在哪里?”
“就在前面的大路上,你看,快看,他又爬起来了!”
大洋马跑了回来,用湿漉漉的手扶着小五子的肩头向前面看。
果然,一个看不清面孔的高大的男人正弯着腰,捂着肚子摇摇晃晃地向她们这里挪,他身上那件小褂已经撕破了,衣摆的一角在热风中向后飘动着,像一面裹在身上的旗帜。他的裤子也破得很厉害,一只裤腿几乎撕到了腿裆,luǒ露出长满粗黑汗毛的大腿,大腿上流着血。
“快!咱们把他扶过来,弄回家!”大洋马一边说着,一边爬过矮墙,迎着那个受伤的幸存者跑去。小五子也挺着高高凸起的大肚子,绕过矮墙,笨拙地朝那人跟前跑,——等到她跑到那人跟前时,大洋马已将那人扶了起来。
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冲出了一个端枪的大兵,那个大兵像一阵旋转的huáng风似的,眨眼间扑到了她们面前,几乎没容她们作出什么反应,便扣响了手中的扳机,小五子真切地看到,那黑乌乌的枪管里喷出了一股火,在火光喷出的同时,枪膛里“砰”地一响,夹在她们两人当中的那个受了伤的窑工便重重地哼了一声,瘫软下来。
大洋马当即做出了反应。她没等那个大兵再开第二枪,便立刻迎着大兵的枪口扑了过去,那大兵叉腿站在距她们不过四五步的地方,他的身影被身后的火光映在黑褐色的地上,像一个变了形的怪shòu。大洋马踩着他的身影扑上去,抓住了他的枪管,和他扭成了一团。
小五子却吓瘫了,膝头一软,跌跪在那个死去的窑工身旁。她两眼直直盯着大洋马和大兵扭打的身影,下巴颏儿直抖,牙齿“得得”地打颤,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死死抓住了那个死去的窑工的衣襟。
大洋马不是那个大兵的对手,那个大兵又高又大,像个力大无比的黑熊;他搂住大洋马,扭了没几下,就一脚将她撂倒在地。他压到她身上,一只手死死扼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伸到绑腿上摸刀子。
大洋马叫了起来:
“小五子!快……小五子!”
小五子本能地想站起来,可两个膝盖发软,怎么也站不住。她只好俯下身子从地上爬过去,孕育着新生命的肚子几乎触到黑褐色的地面上。她爬到他们跟前时,那个大兵已将绑腿上的刀子拔了出来。
她上前去拖那大兵的腿。
那个大兵用刀子对着她的胳膊就是一下,她感到整个胳膊麻辣辣地一震,继而,许多鲜红的血顺着她的膀子流到了腋下。
她松开了手,倒在了大洋马身边不远的地方。
第五部分 一切都过去了第73节 一切都过去了
在那大兵匆忙对付小五子的时候,大洋马拼命反抗起来,她把整个身子向上挺,一只手抓住大兵握刀的手腕,另一只手想去揪他的衣领,大兵将整个身子向后倾,握刀的手腕死命向下压,迫使她松开手。当她刚把手松开,大兵手中的刀子便又一次落了下来。她慌忙用胳膊去挡,胳膊当即便被刺穿了,伤口处涌出的血,滴到了她的脸上、额上、眼睛上,连她的视线也搞模糊了。她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她觉着自己今日是在劫难逃了。她张张嘴,想向那大兵讨饶,可嘴一张,正碰到那大兵伸过来的手,那只手试图按住她那乱动的脑袋。她本能地一口咬住他的手,再也不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