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心里不承认这是人。他认定井下不应该再有人。他定住神认真地看,那个叫作“人”的东西浑身赤luǒ着,屁股尖尖的,背上的骨头凸突着,从头到脚沾满了黢黑的煤灰、污泥,像一块被人踢了一脚、正在慢慢向前滚动的黑炭。
郑傻子和几个大兵想上前去扶他。
第六部分第78节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民国九年
他伸手将他们拦住了,手中的枪口再一次瞄准了“黑炭”微微扬起的脑袋。
他想:只要这块黑炭站起来,他就打死他。
然而,那块黑炭没有爬起来,他向前挣了三五步,挣到那个刚刚被击毙的窑工身边就死掉了。
他松了一口气,走到那块黑炭面前,用脚踢了踢他的身子,向身边的两个大兵命令道:
“抬起来,把他抬起来!”
“张旅长,这……这是gān什么?”
“别废话,跟我走!”
两个大兵互相对视了一下,抬起了三骡子的尸体,愣愣地看着张贵新。
张贵新迈开脚步,爬上了斜井高坡。
两个大兵也抬起尸体,爬上了斜井高坡。
“把他扔到斜井里去!”张贵新站在坡上又冷冷地下了一道命令。
两个大兵顺从地抬着尸体往井口走。不料,刚凑到井口边上,他们就怪叫一声,扔下尸体扭头跑了回来。
张贵新很吃惊:
“嗯?怎么回事?”
“人,又……又上……上来一个人!”
竟然有这等事!
张贵新提着枪大步走向了井口……
二牲口从两个叉开的、上粗下细的huáng色肉柱当中,看见了那轮火爆爆的太阳:太阳像一团猛烈燃烧的不断滚动的炽白的火球,在那两个huáng色肉柱之间跳动着,把两个肉柱也烧得红光四she。霎时间,他的两只眼睛一下子像同时挨了枪击似的,什么也看不见了。他顺着肉柱向上看时,眼前只是一片旋转的qiáng光。他身子摇了摇,要往后倒。他拼命抓住身边的一根棚腿,才将身子稳住了。
他站在阳光里。
他的脚下侧卧着小兔子瘦猫一般的身体,他想弯下腰,把这个瘦小的身体抱起来,抱上井,可他试着弯了弯腰,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他怕自己会倒下去。
他倚着棚腿站了一会儿。他不急,他知道地上也不是天堂。他死不了,就还得下窑,还得给他的儿女们当牲口,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真想坐下来吸袋烟;然后,好好地吃一顿,不管是白芋叶、菜糊糊,还是什么猪食、狗食,他都能一气吃上八大碗。他还想睡觉,一气睡上三天三夜,把生活欠他的一切,都讨回来!
他不急。他完全不必着急。生命的缰绳,现在已牢牢抓在他自己的手里,什么大火呀、爆炸呀、冒顶呀、片帮呀,全不复存在了,全变成了一种不值一提的记忆。他的力气还很足,他不像小兔子这么幼稚、这么傻,在最后的冲刺中,竟把生命的余火扑灭了。他想:只要好好歇一会,他就能稳扎扎地、一步步地走到地面上去。
距井口只有五六步的样子了,太阳在这五六步开外的高空中向他招手……
他扶着巷壁,又一点点向前挪。
在挪步时,他的眼睛摆脱了qiáng光的刺激,他渐渐搞清楚了:他刚才看到的那两个上粗下细的肉柱,是一个人的两条腿。这个人就站在井口正中小铁道的道心上,油亮的皮靴上滚动着一缕阳光的光斑。
他喊了一句:
“伙……伙计!帮……帮个忙!”
那屹立在井口正中的身影一动不动,也不答理。他马上想到:这人也许不是窑工,他穿着皮靴,而窑工是不穿皮靴的。他认定这是公司矿警队的什么人。
他又喊:
“老……老总,来……来扶我一下!”
那人还是不应。
他急了:
“我……我是人!不……不是鬼!我还……还活着哩!”
就在他喊完这一句话的时候,那人慢慢抬起了一只手,他看到,那人手上握着一枝乌黑油亮的小手枪。他吓呆了,转身想往井下跑。然而,就在他笨拙地转过身子的时候,那人手中的枪响了,一粒子弹穿过他的胸膛,将他牢牢钉在又湿又滑的坡道上。他的整个身子向下滑动了约摸半尺,最后又昂起头,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
“我……我是人!”
张贵新将还在冒烟的手枪插到腰间的枪套里,缓缓转过肥胖的身子,跨过三骡子的尸体,向前走了两步,对站在身旁的几个大兵道:
“废物!都愣在这里gān什么?还不把这三具尸体都抬下去?!妈的,抬远一点,抬过下面那道铁栅门再扔!明白了么?”
“明白了,旅长!”
“快去吧,去吧!”张贵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两个大兵抬起三骡子的尸体,一步一滑地向斜井下走,另外几个大兵也把枪靠在井口旁,跟了下去。他们要去抬小兔子和二牲口的尸体。
看到这些大兵下到斜井里,张贵新用白手套揩着汗津津的手,向身边的军官和大兵们问道:
“诸位,刚才你们都看见了什么?”
手枪队长郑傻子不知趣地道:
“看见了一个幸存者,旅长好枪法,一枪把他撂倒了!”
张贵新定定地盯着郑傻子的面孔看,突然,扬起手打了他一记耳光:
“混账!没有幸存者!没有!井下的人都死绝了!窑民们是在借井下遇难者的名义要挟政府、武装bào乱!搞到现在,这一点你他妈的都没弄明白么?”
“是!是!旅长!我明……明白了!”郑傻子捂着脸,频频弯腰点头道。
“马上给我向省督军府发电,电文如下:十万火急,宁阳镇守使张贵新呈报,田镇骚乱,业已平定,占矿掠杀滋事之窑民匪徒已被我部尽数扫平。时下,矿区局势平静,民众安居乐业,田镇各界无不欢欣鼓舞……”
口述完电文,张贵新又jiāo代道:
“就按着这个内容,给北京参众两院的委员老爷们、给农商部、给省实业厅,给李四麻子这个王八蛋也拍个电报去,让他们也安下心来,别他妈的再胡思乱想!”
“是!”
“马上把这五份电报发出去!”
“是!”郑傻子敬了个礼,转身跑了。
张贵新站在斜井口的高坡上,以一个征服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向面前这片废墟眺望着。他看到了bào乱窑民们开挖的那道用于作战的掩体沟壕,他以一个军人的眼光在心中对那条沟壕进行着评价。他认为那道沟壕是没有多少实战价值的,窑民毕竟是窑民,他们不懂得军事、不懂得战争,根本不会打仗。可这些窑民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坚qiáng不屈的jīng神,他们的犷悍和勇敢却不得不让他佩服!他想,这些倒卧在地下的人们如果不死,如果跟他去当兵,一个个都会是好样的!
他有了些感动。
他的眼角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