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二爷三番五次对知府邓老大人跟前的人说,卜独眼不一般哩,轿号里敢窝革命党.
邓老大人根本不信,可架不住马二爷时常孝敬的月规和随着月规送上的欺哄,也到城西卜大爷的轿号去拿过,没拿到革命党,却拿到了和妇人私通的云福寺和尚福缘法师.
卜大爷也不傻,白给官府应差抬轿不说,也和马二爷比着送月规.送月规时也送话,道是马二爷为革命党造炸弹,一个个西瓜似的.
邓老大人也不信,可也去查,没查出炸弹,只收缴了一筐筐烟枪、烟土,和一串串二毛子使的十字架.
这种拼法不对卜大爷的脾性,卜大爷喜欢明里来明里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后来,卜大爷就不再答理马二爷的碴了,月规虽说照送,官府却懒得多去走动,且四处扬言,要把马二爷的脚筋挑断,让他永远躺在大观道上.
然而,永远躺下的不是马二爷,却是卜大爷.
半个月前,马二爷挑起全城轿夫大械斗时,官府的差人在卜大爷的轿号里发现了一把洋枪、两颗炸弹.结果,官府介入,和马二爷一起打卜大爷,从城东打到城西.
在大观道独香亭茶楼门前,马二爷手下的人当着官府差人的面,生生打断了卜大爷两条腿,还挑了卜大爷的脚筋,卜大爷和他的世界一并齐完了……这很怪,卜大爷至今还弄不懂:洋枪、炸弹是哪来的?马二爷一来弄不到这些东西,二来也难以藏到他轿号里去,他防马二爷防得紧呢!
没准真会有不怕死的轿夫要谋反?可又怪了,邓老大人若是因着那洋枪和炸弹就认定他卜永安窝革命党,咋又不把他抓进大狱里去?
这里面势必有诈,卜大爷只不知诈在哪里.
自那便在chuáng上躺着了,两条断腿旷日持久的痛着,提醒卜大爷记牢自己的失败.卜大爷开初还硬挺着,试着想忘却,后来不行了,躺在chuáng上无事可做,没法不想心事.
卜大爷想着当年和白老大的人打架,想着扔在马二爷烟榻上的眼珠儿,想着自己十八年里落下的一身伤,和两条再也站不起来的腿,——他的腿再也站不起了么?那他咋侍弄他的轿子?!
卜大爷这才悲怆起来,连着几日号啕大哭,把仇三爷和巴庆达都吓坏了,他们从未见卜大爷哭过,从没有.
卜大爷把积聚了十八年的眼泪哭gān之后,又想开了.
他觉着,就像当年的那只左眼是多余的一样,他的两条腿其实也是多余的.
现在不是从前,他就算躺在chuáng上,永远站不起来,也不是叫花子,他是爷!卜大爷!爷字号的人不玩腿,玩脑瓜!用脑瓜去玩世界!
他再也不会赤着大脚板,踩着麻石路去抬轿了!
他抬够了轿,日后要坐轿,天天坐!坐在轿上去找马二爷复仇,去收获他栽种在麻石地上的渴望和梦想!
自然,这都是以后的事,现在不行.
现在卜大爷要落实的,不是收获和复仇,而是认栽讲和.马二爷只要给他留下一丝退路,他都退过去,就算马二爷让他磕头,他也gān.为啥不gān呢?今日他给马二爷磕头,日后定会割下马二爷的头当球玩.
昨个儿,拖着两条断腿,就派仇三爷去请了帮门的麻五爷,要麻五爷给个公道.
麻五爷起先不愿来,后来架不住仇三爷一再央求,和五十两银子的诱惑,才来了,来得潇洒,坐着四抬的蓝呢官轿,轿前轿后还有几个一溜小跑的喽罗跟班.
麻五爷直率,一来就说:" 你们都他娘不够意思!都不给我面子!半年前,我在独香亭茶楼上不是给你们断好了么?以大观道划界,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倒好,三天两头打,还到官府相互使坏!你们信官府,还找我五爷gān啥?!"卜大爷说:" 五爷,这你有所不知,马二使了我的坏,我自然不能不应付,我这回栽,大概还就是栽在这上面."
麻五爷大约是知道根底的,点点头道:" 你知道就好,官府早被马二爷买通了,还有巡防营的钱管带,也被马二爷买通了,开打那天,我就知道你要完蛋……"
卜大爷问:" 五爷咋早不指点指点?"
麻五爷脸一板:" 你他娘来找我了么?"
卜大爷再无话说,转而道:" 今个儿我找你了……"麻五爷摇起了头:" 晚了,卜大爷,说句不怕你伤心的话,你这人算废了,要和马二爷争出个输赢,等来世吧!"
卜大爷红着独眼大叫:" 老子没完!老子还是爷!还是爷!你五爷若还能有一丝看得起我的意思,就……就给我个公道!"
麻五爷叹了口气:" 公道我给不了,只马二爷能给."卜大爷道:" 那你替我捎个话给马二爷,就说我卜永安啥都认,只……只求他给我块喘气的地盘."
麻五爷问:" 这块喘气的地盘得多大?"
" 让马二爷瞅着办."
" 你卜永安真啥都认?"
卜大爷点了头:" 我啥都认!"
麻五爷这才说:" 那好,我也和你实话实说了吧,前日在北关戏园里,我见着马二爷了,我骂了马二爷,怨他不该把你弄得这么惨.马二爷也说他这回是过分了些,想找邓老大人跟前的人说说,把西半城轿号的封条启了,再发还给你,他的老号和你的新号井水不犯河水,仍是以大观道为界……"卜大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五爷,不……不对吧?我……我听说马二爷要把老号开到西城来的,是不是?仍以大观道为界,马二的心机不白费了?你……你五爷莫不是开我的玩笑吧?"
麻五爷正经道:" 开么玩笑?!五爷我啥时开过玩笑!马二爷真这么说了,只是提出了个条件,怪苛刻的,要……要……,我他娘还是别说了吧,不说你不会同意,我当下也回掉了哩!"
卜大爷紧张地看着麻五爷:" 五爷,你……你说!你快说!"麻五爷道:" 马二爷相中要你家卜姑娘了,要卜姑娘到他家去做小,给他生个儿."
卜大爷愣了.
麻五爷笑了笑:" 看看,我说你不会答应吧……"卜大爷偏道:" 我……我答应!"
麻五爷惊得立了起来:" 卜大爷,你莫不是疯了吧?马二爷六十有二,不说做卜姑娘的爹,都能做你卜大爷的爹了,你……你就舍得让亲闺女给这糟老头儿去做小?"
卜大爷不答,瞪着独眼痴迷地说:" 我……我要我的轿号,我……我的三十六家轿号,那都是我的,那都是我的呀……"
麻五爷摇了摇头:" 卜大爷,你要听我的,我就劝你甭上当.你想想,你若是不被马二爷废掉,马二爷会把轿号还你么?你今日没用了,他是让你用亲闺女换个空欢喜."
卜大爷眼里噙着泪:" 你不懂,五爷,你别劝我,你只管去和马二爷说,我愿意,这是我的事."
麻五爷走后,卜大爷头上蒙着被欢喜的呜呜哭了半夜,今日一早,又把闺女卜守茹叫到chuáng前,把自己的决定说了.
述说这个决定时,卜大爷信心十足,就仿佛已挽回了自己的失败,正走向一个极辉煌的明天.卜大爷满是伤疤的脸上透着昨夜残留的激动,独眼里she出夺人的光亮.
卜大爷说:" 妮儿,马二爷看上你了,你想想,这是多好的机会!你一过去,爹就能东山再起!爹腿断了,可还有脑瓜,爹的脑瓜不笨,还能和马二爷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