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当时是很轰动的.
城里的白家戏班子还编了出《青天在上》的戏文唱了好几年.
边义夫小时候看过那出戏.
记得最清的就是,戏台上扮母亲的女戏子一点也不像母亲,比母亲要好看得多.还记得那阵子有不少人给母亲做媒,要母亲再嫁,母亲都回绝了,带着他守寡至今,独自撑起了边家门户.
因此,母亲今天也就取得了指控边家爷们的绝对权力.
辛亥年秋天的那个夜晚,李太夫人追溯的历程照例从那个风雪夜开始,骂过了边义夫的老子,又骂边义夫.
最后,李太夫人抹着红且湿的眼睛总结道:边家正是因为有了她,才没在边兴礼和边义夫手中败光,才会有今日这平和温饱的好日子.
" 你说是不是呀,义夫?" 李太夫人问.
边义夫带着两代男人的羞惭,连连点头道:" 是的,是的,娘!你的功德不但是我,就是咱整个桃花集的老少爷们都知道哩!"李太夫人有了些满足,才又叹着气说:" 义夫呀,这许多年过去,我也想开了,再不指望你能进学考取功名,——咱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那块料!
可我也不甘心,我已想好了,来年就给你捐纳个功名,也算对得起你们老边家了!
"
边义夫觉得母亲实在荒唐:他都替革命党造上炸弹了,她老人家竟还要去给他捐纳功名!
嘴上却不说,怕一说又引出母亲涕泪jiāo加的教训.
李太夫人上了当,以为自己获得了完全的成功,遂指着边郁氏和边郁氏怀里的边济国说:" 义夫,你今日没和那女qiáng盗走是对的,日后也得听娘的话,好好守着你的老婆、儿子过日子,别去附逆作死……"边义夫对母亲郑重地点着头,心里却有些悔,觉得自己方才还是跟霞姑走的好,——早知儿子今晚能平安落生,他真就跟霞姑去风光了.而若走了,现刻儿也就不用装着样子奉迎自己母亲了.
又想到,母亲这回是真错了,——这回不是长毛起乱了,这回是革命,革满人皇上的命!大清真就靠不住了哩!没准这回就能成功,没准就能……十五年之后,边义夫才把心里想的这番话公开说了出来,那时,李太夫人已过世了,他是向笔直地立在大太阳下输诚三民主义的四师官兵训话时说的.
他说:" ……凡伟人者,皆有不同常人之远大目光.举一个例:兄弟当年投身辛亥革命时,就具有了远大目光,兄弟知道武昌城头的pào响,意味着一场民族革命.而家母看不到这一点,她老人家只看到眼前的那片天地,以为大清王朝打下了不可动摇的万年桩.武昌都成立军政府了,黎菩萨都做了军政府大都督了,家母还要为兄弟向满清的朝廷捐纳功名!这就大错特错了嘛!若是兄弟当时真依了家母,哪还有今天?而今天,大势又变了,军阀混战的局面就要结束了,我们不接受蒋总司令三民主义的旗帜,未来之中国就将没有我们的地位!凡有头脑的大人物,无不看出了这一点……"
可惜的是,在辛亥年秋天的那个夜晚,边义夫尚未成为大人物,他在母亲李太夫人眼里是个不可造就的làngdàng儿;在大了他六岁的夫人边郁氏面前是个偷jī摸狗的坏男人;甚至在自己两个女儿面前也没有做爹的尊严;这就让他丧失了对自身伟大的自信.
李太夫人走后,有一阵子,边义夫也怀疑起了自己投身的革命事业.
边义夫眼前老出现挨杀头的场面,还见着常卖大烟与他的钱管带狞笑的脸.
因此,边义夫便觉得,就算武昌已成了功,革命的前途仍是很渺茫的,闹不好这好端端的革命就会变作一场谋反,——果真如此的话,他就得及早从革命中抽身,而且也没必要再去投奔霞姑和她操持的起事了……然而,终是拿不准未来局面的发展.
这便痛苦起来.
边义夫先是躺在边郁氏母子chuáng对面的一张躺椅上吸大烟,后就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弄得满脑门的官司.
这时,门轻轻叩响了,家人兼同党王三顺的大脑袋探了进来.
边义夫jīng神一振,这才想到和王三顺去好好合计合计……第三章
王三顺和边义夫是革命同志.
两个人虽然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下人,但却从小在一起长大,趣味相投.特别是大前年,二人被装在同一只柴筐里被qiáng盗共同的绑了一回票之后,其关系益发变得割头不换了.
边义夫在女qiáng盗霞姑的感召下决定革命,王三顺便也决定革命了.
决定革命的王三顺仍然把边义夫看做主子,也仍然是一副骨瘦如柴的老样子.
王三顺这人从小到大都只长骨头不长肉,便显得头出奇的大.头因其大,坏水也就格外的多.
边义夫被王三顺的大头勾引着出了边郁氏的房门,正要把自己的痛苦说与王三顺去听,王三顺却先开了口,伸着一颗大头很神秘地问边义夫:" 边爷,霞……霞姑奶奶像似……像似走了吧?"
边义夫心不在焉地" 嗯" 了声.
王三顺乐了,长臂往边义夫瘦削的肩头上一搭,笑嘻嘻地道:" 那就好!那咱就有好事了!"
边义夫拨开王三顺的长臂,很厌烦地说:" 有啥好事?这年头!"王三顺俯到边义夫耳旁道:" 嘿,边爷,这年头还真有好事呢!集北的尼姑庵新来了两个小尼姑,最多不过十六岁,嫩着哩,一掐就滴水!咱们今夜去爬回墙头咋样?!"
边义夫一怔,连连摆手说:" 算了算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烦!"王三顺说:" 烦啥呀?炸弹都造了十好几个,炸药也备了,边爷你只等着大乱一起,改朝换代就是.到时候边爷你那是高官尽做,骏马尽骑了,——只是边爷发了可别忘了我,我可是帮边爷您谋反造过炸弹的……"边义夫马上想到母亲李太夫人关于谋反作乱的话,便很生气,唬着脸说:"什么大乱一起改朝换代?!什么谋反?!谁谋反?这是革命!你小子懂不懂?我叫你看的那本《革命军》,你倒是看了没有?"
王三顺怪羞惭地道:" 边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我这人一看书就犯困,再……再说我……我也看不懂……"
边义夫说:" 看不懂可以问我么!你问了么?"
王三顺更不好意思了:" 那……那书早叫……早叫我撕着擦腚了……"边义夫气得直摇头,连连叹气说:" 你这人真是……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王三顺道:" 边爷,你也别雕我了,咱还是到尼姑庵去爬墙头吧!"边义夫说:" 不去!不去!你没看出我一肚子心思么!霞姑奶奶来你也看见了,小少爷出生你也知道的,还有……还有就是咱新洪城里立马要举事了,你狗东西还伙老子去爬墙头,这不是不识时务么!"
王三顺道:" 那好,你不去我去……"
边义夫认真火了:" 你也不许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儿个正是用着你的时候,走,走,现在就跟我到地窖商量事去!"
王三顺虽说不情愿,可终是边义夫的下人兼同志,并且,终是一贯信仰着边义夫的,便随边义夫去了他们的革命据点——地窖.
在地窖里,边义夫似乎无意地说出了母亲李太夫人对革命的看法,和自己对时局的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