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肯中心的鼓声
冬天搬来曼哈顿,与林肯中心几乎接邻,听歌剧,看芭蕾,自是方便,却也难得去购票。
我的大甥在“哈佛”攻文学,问他的指导教授:美国文明究竟是什么文明?教授说:“山dòng文明。”真正的智者都躲在高楼大厦的“山dòng”里,外面是人欲横流的物质洪水——大甥认为这个见解绝妙,我亦以为然。
当我刚迁入此六十一街三十W.APT时,也颇有山顶dòng人之感。看门大员力拒野shòu,我便可无为而冶。储藏食品的橱柜特多,冰箱特大,我的备粮的本能使我一次出猎,大批带回,塞满橱柜冰箱,一个月是无论如何吃不完的,这岂非更像原始人的冬令蛰伏——是文明生活的返祖现象。想想觉得很有趣,再想想又觉得我自己不是智者,而且单身索居,这山dòng委实寂静得可怕,几个星期不下楼不出门,偶然飘来一封信,也燃不起一堆火。山dòng文明不好受。
可是真的上了街,中央公园大而无当,哈德逊河边满目陌生人,第五大道死硬的时装模特儿,路旁小摊上烤肉串的焦油味……都使我的双脚朝林肯中心的方向走——我还是回来的好。
我想,那哈佛大学的智慧的教授所说的山dòng,宁是指大学、图书馆、博物馆、美术馆、画廊,特别是几个杰出的研究中心和制造中心,才是美国文明的山dòng,犹如宇宙中引力qiáng大的黑dòng。我在“大都会”、“哥根汉”、“惠特尼”、“现代”等馆中徘徊时,才有“山dòng”感,哥伦比亚大学的阅览室中的一片寂静,也是可爱的有为的寂静——无为的寂静总会滋生烦恼。
夏天来了,电力的冷风不自然,这只调节嚣的声音特别扰人,我已承认害怕寂静,当寂静被弄破时,又心乱如麻……不能用这只自鸣得意的空气调节器。只好开窗。
开窗,望见林肯中心露天剧场之一的贝壳形演奏台,每天下午晚上,各有一场演出。废了室内的自备音响,乐得享受那大贝壳中传来的jīng神的海鲜。节目是每天每晚更换的:铜管乐、摇滚乐、歌剧清唱、重奏,还有时髦得名称也来不及定妥又变了花样的什么音乐。我躺着听,边吃边喝听,不穿裤子听,比罗马贵族还惬意——夏季没过完,我已经非常之厌恶那大贝壳中发出来的声音了:不想“古典”的日子,偏偏是柔肠百转地惹人腻烦;不想“摩登”的夜晚,硬是以火爆的节奏乱撞我的耳膜。勿花钱买票,就这样受罚了。所以每当誉声起,电光闪,阵雨沛然而下,我开心,看你们还演奏不。
可惜不是天天都有大雷雨,只能时候一到,关紧窗子。如果还是隐隐传来,便开动我自己的“音响”与之抗衡,奇怪的是但凡抱着这样的心态的当儿,就也听不进自选的音乐,可见行事必得出自真心,做作是不会快乐的。
某夜晚,灯下写信,已就两页,意未尽;那大贝壳里的频率叉发作了,侧首看看窗外的天,不可能下雨,窗是关紧的,别无良策,管自己继续写吧……乐器不多,鼓、圆号、低音提琴,不三不四的配器……管自己写吧……
写不下去了——鼓声,单是鼓声,由徐而疾,疾更疾,忽沉忽昂,渐渐消失,突然又起翻腾,恣肆癫狂,破石惊天,戛然而止。再从极慢极慢的节奏开始,一程一程,稳稳地进展……终于加快……又回复严峻的持续,不徐不疾,永远这样敲下去,永远这样敲下去了,不求加快,不求减慢,不求升qiáng降弱,唯一的节奏,唯一的音量……似乎其中有微茫的变化,这是偶然,微茫的偶然的变化太难辨识,太难辨识的偶然的微茫的变化使听觉出奇地敏感,出奇的敏感的绝望者才能觉着鼓声在变化,似乎有所加快,有所升qiáng……是加快升qiáng了,渐快,更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不像是人力击鼓,但机械的鼓声绝不会有这“人”睐,是人在击鼓,是个非凡的人,否定了旋律、调性、音色、各种记谱符号,这鼓声引醒的不是~向由管乐弦乐声乐所引醒的因素,那么,人,除了历来习惯于被管乐弦乐声乐所引醒的因素之外,还确有非管乐弦乐声乐能引醒的因素存在,一直沉睡着,淤积着,荒芜着,这些因素已是非常古老原始的,在人类尚无管乐弦乐声乐伴随时,曾习惯于打击乐器,漫长的遗弃废置,使这些由今晚的鼓声来引醒的因素显得陌生新鲜。古老的蛮荒比现代的文明更近于宇宙之本质,那么,我们,已离宇宙之本质如此地远漠了,这非音乐的鼓声倒使我回近宇宙,这鼓声等于无声,等于只剩下鼓手一个人,这人必定是遒qiáng美貌的,粗犷与秀丽浑然一体的无年龄的人——真奇怪,单单鼓声就可以这样顺遂地把一切欲望击退,把一切观念敲碎,不容旁骜,不可方物,只好随着它投身于基本粒子的分裂飞扬中……
我扑向窗口,猛开窗子,手里的笔掉下楼去,恨我开窗太迟,鼓声已经在圆号和低音提琴的抚慰中作激战后的矫憨的喘息,低音提琴为英雄拭汗,圆号捧上了桂冠,鼓声也就息去——我心里发急,鼓掌呀!为什么不鼓掌,涌上去,把鼓手抬起来,抛向空中,摔死也活该,谁叫他击得这样好啊!
是我激动过分,听众是在剧烈鼓掌,吆喊……我望不见那鼓手,大贝壳的下一半被树木挡住,只听得他在扬声致谢,我凭他的嗓音来设想他的面容和身材,希望听众的狂热能使他心软,再来一次……掌声不停……但鼓声不起,他一再致谢,终于道晚安了,明亮的大贝壳也转为暗蓝,人影幢幢,无疑是散场。
我懊丧地伏在窗口,开窗太迟,没有全部听清楚,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听他击鼓,冒着大雨我也步行而去的。
我不能荏弱得像个被遗弃的人。
又不是从来没有听见过鼓声,我是向来注意各种鼓手的,非洲的,印度的,中国的……然而这个鼓手怎么啦,单凭一只鼓发出的声音就使人迷乱得如此可怜,至多我晕认他是个幸福的人,我分不到他的幸福。
那鼓手不外乎去洗澡,更衣,进食,睡觉了。
在演奏家的眼里,听众是极其渺小的,他倒是在乎、倒是重视那些不到场、不愿听的人们。
哥伦比亚的倒影
chūn日午后,睡着了又醒来了,想起可以喝咖啡,喝罢咖啡,想起早上只刷了牙,没有洗澡,洗完澡对镜,髭须又该刮了,都说胡子在美国比在中国长得快,我也就是因为这样才问别人的——髭须之美妙在于想留则留,不想留则随手除去,除去之后又有懊意,过几天,鬟鬟颇有,髭须是这样,其他的,就不是如此容易取舍了,例如我自己上街买水果,水果铺于是我的药房,徘徊一阵,空手出来,立在百老汇大街上不知何往,我的寓所是介乎水果铺子与哥伦比亚大学之间,如果面对哈德逊河,右向的一箭之遥,便是哥伦比亚大学,正门站着两尊石像,裂了,修补好了,始建哥伦比亚大学之际,美国文化的模式还面目不清,才立起这么两个似希腊非希腊的一男一女(不是麦可和珍妮).到了无可奈何时才产生象征,人们却以为象征是裕然卓然的事,每次看见这对石像心里便空泛寂寞起来,也不仅是这里美洲,其他四洲遍地都有我愿意同情而同情不了的人人事事物物,有说除了不是诗的,其他都是诗,那么除了非艺术的其他都是艺术,除了反文化的其他……吁,眼看散居在各国的耽于沉思jīng于美食的朋友们,个个怨怼自身所隶属的世纪,是否我们在糟粕的浊làng滔滔而去之后,啜饮着几经历史蒸馏的酒,而将来也有人叹言,“还是=十世纪有睬”,这个论点是不妙的,不景气的,看我能不能驳倒它,我需要找一本书,每次来哥伦比亚大学都是想找一本书,什么名称,谁著作的(如果见到了,就知道了),怡静的长岸似的书案,一盏盏忠诚的灯,四壁屹立着御林军般整肃的书架,下行的阶口凭栏俯眺,书这窀穸,知识的幽谷,学术的地层宫殿,我又讪然满足于图书馆的景色,而不欲取览任何一本单独的书了(想抽烟),已经形成了自我放牧的习惯,这里多的是草坪,中心主楼的圆柱,破风,又是奥林匹斯神庙之摹拟,高高的台阶,中层间一平面,坐着全身披挂的女神,智慧女神即收获女神之流吧(美目的雅典移民真不少),雕像的座子下剐开过音乐会,椅子,几件不怕曝晒的乐器,歪斜着(晚上还有一场),纸片,食品袋,饮料的空罐,疏落有致地散在层层石级上,凤能chuī得动的,便飘起,壤转,停一停,又飘,又滚……哥伦比亚大学似乎很疲倦,这是不足为凭的戋戋表象,它的内核总还在兴奋腾旋,一幢幢大楼都是jīng神的蜂房,地下还有好几层建筑,四通而八达,如此则上上下下,分析、计算、推测、想像,不舍昼夜,jīng神的蜂房,思维的磨坊,理论和实验的巫厨(从中世纪步行来的人只会这样说),近几年,哥伦比亚大学平平而过,草坪上的年轻人比石阶上的更多,男的近乎全luǒ,女的已是半裎,大意是享受初夏之日光,三五成群,轻轻谈论,时而婉然卧倒,就此不再起来似的,而穿衣群的也很年轻的母亲推着小篷车,有方向地缓缓经过草地,我以为樱花正是好时候,杜鹃花紫藤花都开得烂漫,大风忽起.粉红的散瓣飞舞成阵,那么樱花是谢了,前几天我在做什么……“Excuse me”,有人请我让路,运送学位礼服的手推车,一袭袭挂在与人体等高的衣架上,薄,滑亮,人造纤维(不该有的绉褶并未烫平),飘飘dàngdàng,黑的蓝的huáng的白的学士硕士博士,人生如梦人生似戏是从前的感叹,现在是以羊毛蚕丝苎麻棉花为织物的礼服也不耐烦制作了,太不如梦,远不似戏……我已步近两个金发的娈童,真的,还是这样好,对蹲在路边,地上多的是樱花瓣,捧起来相互洒在头上(鬈鬈柔媚),不笑,不说话,洒了又捧,又洒,我知道我是不敢蹲下去说“洒在我的头上好吗”,那花瓣是凉凉的,痒痒的,脸上,颈上(他们停了,我就走)……他们是不会停的,我将酸涩的眸子转向大草坪中央的直路,直路西侧摆开长约五米的货摊(怎么回事),学生们多余的嫌弃的东西希望出售,在往昔漫游各地的年月中,每逢旧货摊总有一番流连.人的伤感情调无不可厌,物的伤感情调却普遍可爱,旧货摊多半设在露天,布篷帐,好像时时有风chuī着,摊主一声不响,模糊似剪影,罗列的是以小件为主,分类无法严明,能悬挂的都高高低低地吊起来,风chuī着,轻轻碰触,所有物件无论如何都是色泽黯淡的,各有一副认命不认输的表情,仿佛说,“买不买是你的事,我总在这儿”,哥伦比亚大学中央草坪上之出现旧货摊,就不无海市蜃楼之感,细看那些物件的标价,更令人觉得学生们在闹着玩,一双高统男式黑皮靴——九角,等于一枚地下车的Token,或一只Hot dog,这是个幽默的价格,皮质原是上好的(现在还没发脆),多眼的缬带的圆头平跟的再也时髦不起来的靴子啊,毋须试穿就知其正合我的胫和脚,这是二次大战前的款式(还要早),是林肯先生做律师时的遗物,买了这双靴,就得寻觅与之相配的衣裤……一只好轻轻放下,似乎是告别一场南北战争(靴底的泥迹是那时候沾的),我走了,走了几步,不免转首回望,靴子抖动了一下,彳亍彳亍走过来倚在我脚边,多眼的缬带的,高统圆头平跟,这还不是十九世纪产品,宁是富兰克林正待以印刷新闻事业起家之际所流行的靴子,如果买回去,放在书架顶层,其下是富兰克林的宣传,无疑情趣盎然,当富兰克林说“我决不反对把从前的生活从头再过一遍”时,我惊觉自己难于说得如此慡朗(往事之中大有不堪回首者),然而富兰克林老板十分jīng明,他之所以想要从头再过一遍生活,说是为了借以改正谬误,还要把几件艰险的事故变得差qiáng人意些,他忽而又补充道,“即使不给我逢凶化吉的特权,我还是愿意接受这个机会,再过一遍同样的生活”——我也愿意了,也愿意追尝那连同整船痛苦的半茶匙快乐……靴子呢,靴子已经走回去鳙在许多拖鞋、运动鞋中间,高绕子耷倒了(九角钱也没人买),但是,亲爱的,我买了回去,不穿,不陈列,岂非成了一种出于怜悯的收容,任何故意的慈善行为都是我所未曾有的,别了,富兰克林的靴子,富兰克林就有这点悟性,把生活再过一遍的念头人人有,人人不说,他说了,大家高兴得就像真有机会把生活再过一遍地那样高兴……那个法国来的移民坐在石块上似乎并不高兴,罗丹认为这汉子在思想,雄健的中年人全身肌肉大紧张,脚趾牢牢扒住底座,谁在思想的当儿是这样的呢,脑的活动,血液集中于头部,全身肌肉倒是松驰下来,深度的沉思冥想,使人的四肢、面部,停止表情,纯然是灵智的运转,怎么有这些筋骨皮肉的戏剧性出现呢,这个雕像安置在阳光直she的草地上又是一重错误,太阳是嫉妒思想的(思想也反过来厌憎太阳),yīn霾的冬天,法国北海岸的荒村,纪德在寒风中等了一个下午,直到深夜,化用假名的王尔德终于酩酊归舍,醉眼迷离中认出了安德列,奥斯卡大为动衷,说,“亲爱的,你知道,思想产生在yīn影里……”——“什么”,那雄健的男子打断了王尔德的话,他下了座子,伸懒腰,两臂举得高高地划了个弧形,“您说什么”,我反问,“您在想什么”,他笑,不失为粗犷的妩媚,忽而呵欠散了笑容,他,“有什么可想的”,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他, “谁知道呢,草地,房子,都是这样的”,我抚及他的肩背,“体温真高”,他,“冬天你来摸摸我看呢”,我,”好的,冬天再见”(那男子是高卢族的,入了美国籍,自己也不知道).冬天再见,法国北海岸荒村旅舍,夜深了,王尔德对年轻的朋友说,“亲爱的,你知道,思想产生在yīn影里,太阳是嫉妒思想的,古代,思想在希腊,太阳便征服了希腊,现在思想在俄罗斯,太阳就将征服俄罗斯”,说这话的人死于一九00年,他的那个“现在”距离我们已近一百年,俄罗斯的演变正如醉先知的预言,不愧称芝术家者都不愧称先知(艺术活动原本是先知行为),把这番话记录成文的人后来亲自去俄罗斯以身试太阳,目睹太阳是怎样嫉妒思想而消灭思想的,这,不过是一则尽人皆知尽人皆叹的例子,泛举开来,半个地球成了思想的废墟焦土,古道热肠的英国先知饮恨而逝之后的第十八年,德国的铁血先知斯宾格勒写了一本尖酸刻薄jīng当出色的书,《西方之衰落》,噫,西方之衰落早在博马舍的嬉笑怒骂中已露不祥之兆,沉者沉浮者浮,沉者浮,浮者沉,悠悠忽忽到今天,那曾经是西方文化发源圣地的爱琴海岛国,又成了现代悲剧现代喜剧的典范——希腊教育部任命一位神学家当某大学的哲学教授,该校校长为了抗议愤而辞职,此举造成了希腊学术界的震撼,而柏拉图讲学的橄榄林已变成破旧的公园,最近可能辟为篮球场,希腊目前每年有五十多个哲学系毕业生,这些学生几乎都坦然承认他们没有读过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原典,希腊教育主管机关和社会的整个儿趋向都认为要关心的是教育工具的充实,包括椅子桌子的添置修理等问题(希腊真不愧为“人类的永久教师”),这样,就这样,东半球这样,西半球这样,热肠的先知和冷血的先知的预言说得没有别人插嘴的余地,然而旅游事业的各大公司所发的广告,无不盛称世界各国风光旖旎,名胜古迹灿烂辉煌,jiāo通迅速,食品丰美,这些语都不是假的,游客越来越多,罗马车站可谓大矣,人cháo汹涌,我将惨遭灭顶了,在千万只背包提箱的狂澜中奋力窜及“问询处”,排了半天队,所得者市内地图一份,问旅舍之所在,回答,明天吧,今天全部客满了,“My God”,久闻罗马治安极差的大名,车站之夜,不胜恐怖,我只好花钱去把自己扔在酒店里——西半球最热门的旅游国的遭遇如此,东半球的奇迹允推幽燕之地的万里长城,要领略莽莽苍苍的雄姿霸气,除非是凌晨拂晓众人皆睡之一刻,白天则密密麻麻爬满了五颜六色的人,人是奇迹?城是奇迹?概念就此混沌,没有吃的喝的,有也等于没有,因为不堪人口,没有方便之处,有也还是没有的好,因为那里尿粪泛滥恶臭冲天,而作为长城之要素的硕大秦砖,不断被人拆去充作垒屋起灶之良材,报上呼吁了,无奈拆砖的人是三代不看报的——以人类的智商的平均数来衡量,无论何国何族,大可不必紊乱亵渎成这样的局势局面,诚如诀别死者之后沉沉奄奄了几个月终于生机渐萌饮食知味的人,或如经医师同意并且祝贺缓缓步出病院满目花叶茜明的人,这样的人在这样的时候,对他或她说,“为了使世界从残bào污秽荒漠转为合理清净兴隆,请您献出您的一jīng头发”,我以为谁都愿意作此牺牲的,然而不可发问,如果有谁发问,“一jīng头发能拯救一个世界吗”,完了,五十亿jīng不同色浑不同粗细长短曲直的头发顿时全部失效——这是(很早就是),一个高难度的讲题,曾有人几次尝试发凡,单凭马太马可路加约翰的粗疏述说是无能阐明信念之不可言喻性的,何况耶稣是中途遭害,作为第一流大先知,他算是夭折,他还未及成熟,却是已经知悉“见而信”这种意念是功利主义的,这样的奉献是为了报酬,二十世纪便是一手刚作奉献另一手即取报酬的倥偬百年……那么,“不见而信”呢,耶稣再三感叹没有人能懂得这个连他自己也拙于言词困于表达的谛旨,他死之后,千年以还的琐知碎识使人不自由自主地便佞狡黠起来,“见而信”也只着眼于急急乎功近近于利的物物jiāo换,“不见而信”,那是,一,从前是持乌托邦论为有心人,现在是有心人必斥乌托邦,二,可曾记得审问耶稣的那一句“真理是什么”,彼拉多一直问(他不需要得到答案),就这样不停不停地一直问到二十世纪暮色苍茫,还在问——啊,就这样,所谓“见而信”是没有用的,“不见而信”是做不到的尴尬状况始终僵持着……我术立在讲坛上不知下一个动作该如何,薄明的大厅闽无人影,及地的长窗外是海蓝的天,大厅的底壁上安装着威尼斯出品的椭圆巨镜,黑的讲坛竟是对镜而设,我站着,只见上半身,从巨镜中面临整个寥廓的大厅,只能说,我将开始练习讲演,德摩斯梯尼认为演说家最重要的才能是表情,表情(怎么回事呢),善于知人心意的墙根解释道,“人的天性是愚昧多于智慧,而做作的表情则常能打动听者的心”(原来是这样),赫胥黎向我举起一个手指,“要知道如何对待您的听众吗,我可以把别人传授给我的秘诀告诉你,记住,‘他们一无所知一,我辨味了片刻(然而凌驾人慑服人是最乏味的).德摩斯梯尼取了一把小石子来,也说,“把这些放放放进嘴里,到到到海làng喧闹的地地地方去大大大大声练习”,我忍住了笑,把小石子还给他,“不用小石子也可以,我我我另有办法”,说这话的是西塞罗,是我曾经钦佩的,他的口吃不很严重,“不要去去海滨,美国的加拿大的瀑布正正正可利用,你对着瀑布大大大声讲,比在哥伦比亚的空厅里练习要容易收收收效得多”,这些年了,西塞罗还是只有这个使他自己成名的老法子——与诸大演说家周旋,才明白我原先的设想全错了(或者全对了):一,我做讲演的地方必是静的,远处的瀑布海làng隐隐可闻,二,我的听众,各有所知,我讲到中途,停止,便可请任何一位听者上坛来持续下去,三,因此,听众都误以为讲稿是他给的,我在代他付出声调,姿势,乃至面部表情,四,或者,早曾听过,已全忘却,我讲一句,他记起一句,卒至讲完,他全部忆复,五,又或者,认为我既作了引言,他就不能不承担正文的和盘耗出,六,更或者,麦,水,盐,啤酒花,都是他的,我是酿造师——如果有了这样的听众,我便不再对镜,随即回身开讲了,讲题是“为了使世界从残bào污秽荒漠转为合理清明兴隆,请您献出您的一jīng头发”……大厅空着,阒无人影,听众怎会不来呢,那是因为,啊,那是由于我们对事物的取舍不像决定髭须的去留之容易,那是由于无可奈何才产生象征,将来有谁会说“还是二十世纪有味”,就不必提前自作多情了,我们都难免有点像石阶上的纸袋空罐,风能chuī得动的便飘一会滚一会,记不清前几天做什么,此外,便是薄的学士,滑亮的硕士,人造纤维的博士,还不如把花瓣洒在头上的好,认命不认输就已经很不错了,富兰克林的靴子价格是幽默的,“重过生活”的愿望并不幽默,怪只怪希措神话中的“忘川”流出了神话,流入了现代都市的水管,而且太阳嫉妒思想,铜皮肤的思想者的体温真高,破旧的公园就是拉斐尔画过的雅典学院,意大利以罗马治安极差著名,长城的砖被搬画家去垒屋砌灶,“见而信”则本来就是无济于事,“不见而信”则愈来愈办不到了——因此,大厅空着……每个时代众说纷纭之后都是以几个警句来作为钟楼塔尖而留存的,本世纪迟迟不出塔尖,临末,警句来了,“只有一个地球”,非常滑稽,这本该是哲学家政治家提的口号(老早可以含羞带愧地捧出来丁),结果却呈现在七十年代瑞典斯德哥尔摩召开的国际环境会议所发的《人类环境宣言》里,警报的意义是重大的,除了生态的外在的环境需要敲响一只钟,不是还有别的钟也长久不响了吗,海德公园东北向的“自由论坛”这个大名鼎鼎的。演说角”的可悲的象征性要到何月何年才成为可笑的记忆,演说家老是站在肥皂箱上,容易误认为肥皂推销员,现在巳进化到自制轻便小讲台,蠕牛壳似的随身背来背去,和平主义者,禁酒宣教师,女权论者,星相家,赛马迷,登高一呼,自会有人围拢来,打诨,调排,嘘之诘之——正牌大牌的哲学家政治家不仅从勿光顾而且绕道好望角似的绕过演说角,然而绕不过地球,人也就是这些人,俏皮话和老实话要说明的是一个意思,“一切都要过去”……大厅,巨镜,黑讲坛,不见了,草坪,石阶,全luǒ半裎的男女不见了,那是因为我自己已走到哈德逊河畔,风从树枝间chuī来,我透了口气,摇摇头发(可不是吗),沿河南下,有一平平小岛,其上的自由女神正在接受大修理,明明是不修理不行了,自然界是存在和毁灭的循环,自然界是不事修理的,可不是吗,这一带草坡上的树木葱茏得几乎是森林了,绿影中传来诵诗的男声(我差点儿吃了一惊),他全身文艺复兴时期的装束打扮,另一个只穿短裤背心的女人羚羊似的环绕着他连连拍照(啊演员),他的发型,髭式,高颈围,窄袖,紧身裤,缚带的长袜子,翻口的船鞋,无不是伊丽萨白朝的个人复辟,我与他相距十步,有四百年时差的飘渺感觉,使我驻足不忍离开,他则旁若无女人地一心朗诵,双手作出几许优雅的动作,间歇时,把手指并紧,很明显地五指并紧,按在胸前,或腿上——这是十五十六世纪上流社会的习惯、风尚,以前我对此细节是忽略掉了(原来手指要并得这样的紧),从而感慨自己对于以往的时代的情操和习尚是多么荒疏无知,人类曾经像尊奉王者那样地敬爱面包师,而罗马人之所以自豪,他们只要有演出和面包,而法国人之所以比罗马人更加自豪,他们只要演出不要面包,而人类全都曾经像严谨的演员对待完整的剧场那样对待生活(世界),田野里有牧歌,宫廷内有商篇体,教堂中有警凤琴的弥天大乐,市井的阳台下有懦怯而热狂的小夜曲,玫瑰花和月光每每代言了许多说不出口的话,海盗的三桅帆壮丽得几乎使人忘了大祸临头,啤酒装在臃肿的木桶里滚来滚去,一袭新装时髦三年有余,外祖母个个会讲迷人的故事,童话是一小半为孩子而写一大半是为成人而写,妈妈在灯下缝衣裳,宽了点,长了点(明年后年还好穿),白雪皑皑,圣诞老人从不失约,节日的前七天已经是节日了,然后是黑白灰的寄宿学校,透明的水彩画,手拉手的圆舞曲,骑术剑术是必修课(第一次吸雪茄时又咳又笑),服役的传令,初试军装急于对镜,远航归来,埠头霎时形成狂欢节,怀表发明之后,正面十二个罗马字和长短针,打开背壳,一帧美丽的肖像,沉沉的百叶窗(缕she的日光中的小飞尘),拱形柱排列而成的长廊似乎就此通向天国,百合花水晶瓶之一边是纤纤鲸脂白烛,鲸骨又做成了庞然的裙撑,音乐会的节目单一张也舍不得丢掉,人人都珍藏着数不清的从来不数的纪念品(日记本可以上锁的),雕花木器使一个不大的房间拥有终生看不完的涡形曲线,jiāo通煞费周章所以旅行是神圣的,绵绵的信都是上等的散文,火漆封印随马车绝尘而去,风磨转着转着,羊群低头啮草,骑士挺枪而过,盔铠缝里汗水涔涔如小溪,剑客往往成三,独行侠又是英雄本色,云雀叫了一整天,空地上晾着刚洗净的桌布和褥单,小窗打开又关上又打开,两拍子的进行曲,铜管乐队走在大街上,早安,日安,一夜平安,父亲对儿子说,“我的朋友,你一定要走,那么愿上帝保佑你”,少女跪下了,“好妈妈,原谅我吧”……对于书、提琴、调色板,与圣龛中的器皿一样看待,对于钟声,能使任何喧哗息止,钟声在风中飞扬,该扣的纽子全扣上,等等我,请等等我,我就来……那时,很长很长的年代,政变,战乱,天灾,时疫,不断发生,谣言,凶杀,监狱,断头台,孤儿院,豺láng成性的流寇,跳蚤似的小偷,骗子巧舌如百灵鸟,放高利贷的都是dòng里蛇,恶棍洋洋得意,逆子死不改悔,dàng妇真不少,更多的是密探和叛徒——都有,不像历史记载的那些些,还要数不胜数,那时侯(那许多年代),人类的世界可以比喻为一只船,船长,大副二副,水手(小孩算是乘客).心里知道此去的方向,人人写航海日记,月复月年复年的进程确实慢得很,烦躁,焦灼(有人跳海了).船还是缓缓航行……这样,就这样驶入本世纪,快起来,快得多了,全速飞蹿,船长大副二副水手不再写日记,不看罗盘星象,心态是一致的——“管它呢”,谁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不是“迷航”,是迷航则必要慌忙了,不慌不忙,那无疑是目标之忘却方向之放弃,一次又一次的启蒙运动的结果是整个儿蒙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是想知道如何才是好,“管它呢”是“他人”与“自我”俱灭,“过去”和“未来”在观念上死去,然后澌尽无迹,不再像从前的人那样恭恭敬敬地希望,正正堂堂地绝望,骄傲与谦逊都从骨髓中来,感恩和复仇皆不惜以死赴之,那时,当时,什么都有贞操可言,那广义的贞节操守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天然默契,一块饼的擎分,一盏酒的酬酢,一棵树一条路的命名,一声“您”和“你”的谨慎抉择,处处在在唯恐有所过之或者有所不及,孩童,少年,成人,老者.都时常会忽然臊红了脸……仿佛说,我第一次到世界上来,什么都陌生,大家原谅啊——“我思故我在”的时代过完之后,来的竟是“我不思故我不在”的风气cháo流,二十世纪是丰富了,迅速了,安逸了,宇宙大得多了,然而这是个终于不见赧颜羞色的世纪,可不是吗,我漫游各国,所遇者尽是些天然练达的人,了无愧怍,足有城府,红尘不看自破,再也勿会出现半丝赧颜半缕着色了,心灵是涂蜡的,心灵是蜡做的,人口在激增,谁也不以为大都市的形式和结构是深重的错误,到博物馆去,到藏书楼去,到音乐厅去,仿佛去扫墓,去参与追悼会,艺术家哲学家曾经情不自禁仁不他让地以。酒神”命名,以“酒神节”来欢呼“jīng神之诞生”……麦子在悄悄发霉,葡萄一天天gān瘪,“忘川”流出神话就混浊了一切水……我也只记得午睡醒来喝了咖啡,洗了澡刮了髭须,空手从水果铺子出来,没有在哥伦比亚大学中阅读过任何一本单独的书,想抽烟而走在草坪的小径上,怕累赘而不买九角钱一双的长统靴,我承认受到富兰克林“重过一遍生活”的诱惑,承认那次讲演是在排练中即告失败的,踽踽行到哈德逊河边,邂逅“文艺复兴人”,五指并紧的古典款式使我联想起逝去了的寒却了的人类社会的无数可怜的细节,那么,我想重过一遍的不是我个人的生活,那么说“只有生活在一七八九年以前的人才懂得生活的甜蜜”的泰雷兰德不能算是傻瓜,那么现在真是一个不见赧颜羞色的世纪,那么我眼前的一片水不是哈德逊河(什么河呢).河水平明如镜,对岸,各个时代,以建筑轮廓的形象排列而耸峙着,前前后后参参差差凹凹凸凸以至重重叠叠,最远才是匀净无际捱的蓝天……那叠叠重重的形象倒映在河水里,凸凸凹凹差差参参后后前前,清晰如覆印,凝定不动……如果我端坐着的岸称之为此岸,那么望见的岸称之为彼岸(反之亦然),这里是纳蕤思们芳踪不到之处,凡是神秘的象征的那些主义和主义者都已在彼岸的轮廓丛中,此岸空无所有,唯我有体温兼呼吸,今天会发生什么事,白昼比黑夜还静(一定要发生什么事了),空气煦润凉慡,空气也凝定不动,渐渐我没有体温没有呼吸,没有心和肺,没手也没足(如果感到有牙齿,必是鹾痛,如果觉得有耳朵,那是虚鸣),我健康正常,所以什么都没有,目不转睛,直视着对岸参差重叠的轮廓前后凹凸地耸峙在蓝天下……要发生的事发生了——对岸什么都没有,整片蓝天直落地平线,匀净无痕,近地平线绀蓝化为淡紫,地是灰绿,岸是青绿,河水里,前前后后参参差差凹凹凸凸重重叠叠的倒影清晰如故,凝定如故,像一幅倒挂的广毯——人类历代文化的倒影……前人的文化与生命同在,与生命相渗透的文化已随生命的消失而消失,我们但是得到了它们的倒影,如果我转过身来,分开双腿,然后弯腰低头眺望河水,水中的映象便俨然是正相了——这又何能持久,我总得直起身来,满脸赧颜羞色地接受这宿命的倒影,我也并非全然悲观,如果不满怀希望,那么满怀什么呢……起风了,河面波漱粼粼,倒影潋滟而碎,这样的溶溶漾漾也许更显得澶漫悦目——如果风再大,就什么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