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亭子间生涯是苦恼的,厄隘蜷焗,全是不三不四的凋敝家具,磕磕碰碰,少了它们又构不成眠食生计,板壁裂缝,用新旧报纸整个禳糊起来,无聊时果对半晌——胡蝶安抵莫斯科、百灵机有意想不到之效力、六〇六、九一四、罗斯福连任美国总统、鹧鸪菜、消治龙、《火烧红莲寺》、甘地绝食第六天、夜半歌声儿童恕不招待、猴王张翼鹏、美人鱼杨秀琼、航空救国大家都来买飞机、人言可畏阮玲玉魂归离恨天……还有镜框在低低的天花板下算是挂得高离的,许多小照片纷然若有主次,日子久了,松歪而乱了阵列,有些已经泛huáng而淡褪,总归是本家姻亲的顶好的几个人呀,先父亡母的遗容是碳素擦笔画,代价比较便宜,街角的画匠着意按小照放大,无论天然、人工,都表示画中人死了。凡五口之家者,每有一帧结婚照,也许当年景况好,也许硬撑也得撑个场面,男的西装笔挺,头发梳得刷光,女的披上婚纱,那辰光叫兜纱,手星捧束鲜花,已经流行康乃馨了,照片是黑白的,不庄严也有几分庄严。结婚照是亭子间中的无上jīng品,隔年的月饼匣、加盖的米缸、藤筐、网篮、皮包、线袋……chuáng底下塞满了就只好乱摆,然而看得出是煞费苦心地每天在整顿,粗粗细细的绳索也理直了分别挂起来,不是舍不得丢掉,总归用得着的。
也许住过亭子间,才不愧是科班出身的上海人,而一辈子脱不出亭子间,也就枉为上海人。
吃出名堂来
吃的生意,向来可以高逾三倍利,算得上中华三百六十行内的一项国粹生财之道。上海鱼龙混杂,鱼吃鱼料,龙吃龙料,鱼一阔马上要吃龙料,龙水浅云薄时,只落得偷吃鱼料。鱼为了冒充龙,硬硬头皮请别的鱼吃龙料,龙怕被窥破他处于旱季,借了钞票来请别的龙照吃龙料不误。于是上等上上等,下等下下等的大酒家小粥摊,无不生意兴隆。每条街上三步一“楼”五步一“阁”,两家隔肇的比比皆然。jiāo际应酬必到之地,赔礼道歉在此圆场,庆婚礼寿弄璋弄瓦之喜,假座某某大酒家恭请阖第光临。讲斤两已成僵局,三杯过后蜂回路转,也没有一对旷男怨女,不靠吃点啥喝点啥来表示情投意合,从而进行“三部曲”。
事情还得一早开始。从前的上海人大半不用早餐(中午才起chuáng).小半都在外面吃或买回去吃。平民标准国食:“大饼油条加豆浆”生化开来,未免太有“赋”体的特色,而且涉嫌诲人饕餮——粢饭、生煎包子、蟹壳huáng、麻球、锅贴、擂沙圆、桂花酒酿圆子、羌饼、葱油饼、麦芽塌饼、双酿团、刺毛肉团、瓜叶青团、四色甜成汤团、油豆腐线粉、百页包线粉、肉嵌油面筋线粉、牛内汤、牛百页汤、原汁肉骨头jī鸭血汤、大馄饨、小馄饨、油煎馄饨、麻辣冷馄饨、场面、炒面、拌面、凉面、过桥排骨面、火肉粽、豆沙糠、赤豆棕、百果糕、条头糕、水晶糕、huáng松糕、胡桃糕、粢饭糕、扁豆糕、绿豆糕、重阳糕、或炸或炒或汤沃的水磨年糕,还有象形的梅花、定胜、马桶、如意、腰子等糕,还有寿桃、元宝,以及老虎脚爪……
下午三点敲过,“dàng马路”是上海生活的著名逍遥游。成双捉对的,一家老小的,独来独往的,晚风飘衣,缓步轻语,向西的慢慢西去,向东的慢慢东去,人数好像总是均等,从未见某一方向的行人特别多。虽说无为无目的,却是各有所钟。看橱窗,灵市面,盯梢,买点有趣的小物事,过程中都要吃点心。花式品质当然超于早点,概念属于国际传统。下午茶”,范围是中西古今兼容并包,从蟹粉小笼到火烧冰淇淋,从金腿雪笋猫耳朵到瑞士新货雀巢牌掼奶油,从采芝斋鲜肉梅菜开锅眉毛饺到沙利文当天出炉巧克力奶油蛋糕、CPC咖啡现磨现煮……
从华灯初上到翌日凌晨三句钟,洋场夜市长达十小时。彩色电力照明伴着霓虹条,铺面招牌商标层层弹跳闪耀而上,上到高楼之项,临空架起巨型广告,红绿huáng蓝,曲折回旋,飞位变色,把冥靘的夜幕烘成金紫。欲雨不雨之际,云朵被映红了,压在黑黑的林立的建筑群体上,一派末日将临的炼狱气象。女的浓妆艳抹旗袍高跟,男的西装革履呢帼长衫;路上摩托吉普福特奥斯汀,空中酒香油气煎熬燔炙五味杂陈。汽车嘟嘟,电车当当,三轮车、huáng包车丁零丁零,救火车、救命车鸣哗呜哗横冲直撞,像要放火杀人;脚踏车、手推车不断地挨骂,红灯、绿灯,马路如虎口。“眼睛勿生格!”“猪猡!漩开!”“侬猪猡!…要僚老婆做孤蠕阿是?”“瘪三!”“侬洋装瘪三,勿要面孔!”人行道上摩肩接踵,嘶喊怪笑招呼打朋调戏吃豆腐,“寻死哟?”“嗨嗨寻侬一道死!”“姆妈——姆蚂——姆蚂呀啊啊……”“阿妮头,姆妈勒拉格搭!”。小赤佬,侬摸袋袋阿是?”“爷叔爷叔,好勒好勒好勒呀……喔唷!”
已无色相可以牺牲的野jī、雌头,忽而站到明处,忽而退入暗角,都残败得脂粉也搽不上了,一脸死红烂白。电台正在播唱“烟花女子告yīn状”;她们即使听见也觉得唱的不就是自己。租界上的路警叫作巡捕,绰号“红头阿三”,手执警棍,踱来踱去,突然从后裤袋掏出chūn宫照片,塞给小孩子,乍一看吓得转身就逃,阿三挥棍大笑。据说他们不是印度人,是巴基斯坦人。
马路夜市最安分的摊贩,“qiáng格里格qiáng来末大家买,看得里格勿qiáng勿要噢买……”那伴奏的洋铜鼓正好是“qiáng、qiáng、qiáng格里格qiáng”,听来十分坦dàng和谐。“qiáng”者,便宜也,买主却都要横拣竖拣,狠心还价。不拣不还价,岂非“瘟生”、“阿木林”、“寿头码子”了?拣吧,尽拣勿动气。价钿讲定,问你:“要包一包哦?”要,摊主伛下身去綷綷縩縩用纸包好,细绳扎起,拎出来。“再会!”纸包里已不是你拣中的东西,而是次贷或假赁——耶稣!到底啥入是“瘟生”、“阿木林”、“寿头码子”?勿赚侬两钿,我吃西北风啊?妮穷爷真叫运遒勿好,啥人喜欢勒拉马路làng敲铜鼓?
上海是人的海。条条马路万头攒动,千百只收音机同时开响。畅四郎动脑筋去探母,打渔的萧大侠决定要杀家了,huáng慧如小姐爱上车夫陆根荣,杨乃武、小白菜正在密室相会。长达十小时的沸腾夜市,人人都在张嘴咂舌,吃掉的鱼肉喝掉的茶酒可堆成山流作河。
那时的宴楼总是两层三层,式样仿照西洋,结果完全是中国自己的格局。招牌上的金字颜体成了谭体,脑满肠肥地高高挂起,当门便是宽敞的楼梯。雕花车木扶栏漆得锃亮,每一级的立面排镶着五色纹样的方块瓷砖,硬塞给你花团锦簇的印象。楼梯顶头必是大镜,映够了对街跳跃的灯火。楼下的铺面生意叫“堂吃”,价格普通,光线较暗,座位也挤,少有衣履鲜妍者,却往往客满。跑单帮开码头之流,以及买醉果腹的低档白相人暨白相嫂嫂,脸多横肉,肉上多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