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去,美貌衰败,就是这种表情终于疲惫了。老人化妆、整容,是“qiáng迫”坚持不疲惫,有时反显得疲惫不堪。老人睡着,见得更老,因为别的附加的表情率尔褪净,只剩下衰败的美貌这一种惨相,光荣销歇,美貌的废墟不及石头的废墟,罗马夕照供人凭吊,美貌的残局不忍卒睹。
外篇
在脸上,接替美貌,再光荣一番,这样的可能有没有?有——智慧。
很难,真难,唯有极度高超的智慧,才足以取代美貌。也因此报偿了某些年轻时期不怎么样的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老了,像样起来了,风格起来了,可以说好看起来了——到底是一件痛苦的事。
那些天才,当时都曾与上帝争吵,要美貌!上帝不给,为什么不给,不给就是不给(这是上帝的隐私,上帝有最大的隐私权——拆穿了也简单,美貌是给蠢人和懒人的),争得满头大汗力竭声嘶(所以天才往往秃顶,嗓子也不太好),只落得悻悻然拖了一袋天才下凡来。
“你再活下去,就好看不成了。”
拜伦辩道:
“那么天才还有没有用完哪?”
上帝啐之:
“是成全你呢,给人世留个亮丽的印象吧。还不快去冼澡,把希腊灰尘土耳其灰尘,统统冲掉!”
拜伦垂头而斜睨,上帝老得这样啰嗦,用词何其伧俗,“亮丽的”。其实上帝逗他,见他穿着指挥官的军服,包起彩色头巾,分外英慡!
他懒洋洋地在无花果埘下泼水抹身。上帝化作一只金丝雀停在枝头,这也难怪,上帝近来很寂寞。
拜伦叹道:
“唉唉,地下天上,瘸子只要漂亮,还是值得偷看的!”
树上的金丝雀唧的一声飞走了。
遗狂篇
采采景云 照我明堂
樽中靉靆 堪息彷徨
理易昭灼 道且惚恍
惚兮恍兮 与子颉颃
有风东来 翼彼高冈
巧智jiāo作 劳忧若狂
并介已矣 漆园茫茫
呼凤唤麟 同归大荒
那时,我在波斯。后宫曰暮。
波斯王得意非凡地在我面前卖弄才情:“朕之波斯,岂仅以华奢的锦毯驰名于世,更且以华贵的思想,华丽的语言,令天下谈及波斯无不归心低首,哦……思想是卷着的锦毯,语言是铺开的锦毯,先生以为然否?”
余曰:
“美哉斯言,陛下的话拽在别处听到时下面还有两甸:思想愈卷愈紧,语言愈铺愈大。”
静了一会。
“请先生猜猜我在想什么?”波斯王面呈悦色。
“陛下所思如此:邪家伙还说是想出了这个警句马上奔来贡献的。”(那家伙是指曰夜缠绕着我的某博士) 王掀髯扬眉:“先生言中,此人休矣。”
我觉得要拯救耶专事贡献警句的奴才也不准,乃曰:“贵国的思想语言的锦毯,也应像羊毛丝麻的锦毯那样倾销到各国去;彼欺君者,可免一死,遣去作思想语言的锦毯商,以富溢荣耀波斯帝胃。”
王曰:
“善!”
这件事算是过去了。然而接下来渡斯王诡谲谦卑地一笑,我当然知道他的心意是什么。
于是,我离开了波斯。原来只是为了找峨默·伽亚谟谈谈,才兴此无妄之行。谈过了,各种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在我与伽亚谟的对饮中,压根儿没有波斯王的份,好像只涉及过所罗门和大卫的悲观主义。
后来,那博士即奴才者,果然成为国际著名大学者。后来,许多后来,那是现代了,现代的思想和语言,卷也卷不拢,铺又铺不开,不再是锦毯,倒是槛楼不堪的破毯,据说是非常时髦的,披在身上,招摇过市,不都是顶儿尖儿的天之骄子骄女么。
那时,我在希腊,伯律柯斯执政。
雅典最好的神庙、雕像,几乎全是这阵子造作起来的,说多也不算多,可是市民喷有烦言,终下认为国库大虚了——伯律柯斯不免郁闷。
我问道:
“你私人的钱财,够不够相抵这笔造价?”
他想了想,清楚回答;
“够,有余,至少相抵之后还可以畅意款待你。”
“那么,你就向民众宣布,雅典新有的建筑雕像,所费项目.概由伯律柯斯偿付,不过都要镌一行字:‘此神庙(或雕像)为伯律柯斯斥资建造(或制作)。’”
他真的立即在大庭广众这样说开了——群情沸腾,其实是异口同声,意思是:不行!不必了!雅典的光荣是全体雅典人的,国库为此而耗损,我们大家来补充,谢谢伯律柯斯的慷慨,我们雅典市民可也不是小气吝啬的哪!
这便是古希腊的雅典佬的脾气。
所以伯律柯斯后来激励士兵的演说,确是句句中肯,雅典人平时温文逸乐,一旦上战场,英锐不可抵挡,深厚的教养所集成的勇猛,远远胜过无知无情者的鲁莽。
花开花落,希腊完了,希腊的光荣被瓜分在各国的博物馆中,活生生地发呆——希腊从此是路人!
犹记那夜与伯律柯斯徒步而归,身后跟随着不少酒鬼,一个劲儿大着舌头唠叨,竟是rǔ骂诅咒了,我们不声不响不徐不疾地走到邸府,伯律柯斯吩咐侍从道:“打起灯笼,好生照他们回家,别让摔坏啊。”
据侍从回来告诉我说:“酒鬼们似乎忽然醒了,哭了,发誓以后不再骂人,不再酗酒了。”
当然,酒还是要酗的,人还是要骂的,现代的希腊人便是这些祖宗的后代——伯律柯斯没有后代。
希腊的没落,其他古国的没落,奇怪在于都就是不见振复了,但愿有哪个古国,刨一例外,借以驳倒斯宾格勒的“文化形态学”论点。
说得正高兴,斯宾格勒挽着弟子福里德尔缓缓行来:“好啊,今天天气好啊!”
霪雨霏靠,连月不开,我们的脾气bào躁极了,走吧,否则要打架了。
那时我在罗马,培德路尼阿斯府第。
唉,尼禄真不是东西!
我同意培德路尼阿斯的外甥的苦劝,及早逃亡吧,已经迟了,非走不可了。
“到哪里去呢?”他的俊目一贯含有清莹的倦意。
离开罗马,是没有地方足以安顿这位唯美唯到了顶巅的大师。
“与那些轿夫马弁为伍,不如死。”培德路尼阿斯的出世之心早已圆熟。
翌曰大摆筵席,管弦悠扬,鲜卉如阵,美姬似织,以优雅丰盛而论,这番饮宴在罗马史上是空前的,皇家的豪举不过是bào殄天物滥事夸饰而已。
众宾客面前,各陈一套jīng美绝伦的餐具,人人目眩,心颤,唯恐失措。
酒过三巡,菜更十四, 遒菜便是行诗。
主人举杯:
“幸荣光临,不胜感德,散席后,区区杯盏,请携回作个纪念——今天是我的亡期。”
谁都惊绝了,然而谁也不露惊绝之色。
培德路尼阿斯示意医士近来,切断腕上的脉管,浸在雕琢玲珑的水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