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着三八大盖在泥泞陡滑的回风道上爬的时候,项福广还在回味着捅死东平巷的那个日本兵时的感觉。那个日本兵真他娘傻昃,他走到面前了,枪刺横过来了,那王八还没犯过想来。那时不知咋的,他竞一点儿也不害怕,脚没软,手没抖,抓着枪的手向前一送,那个从东洋倭国来的大日本皇军便见阎王了。大皇军的身子骨也娘的是父jīng母血肉做的,也那么不经扎哩!他把刺刀捅进去的时候,觉着像扎了一个麦个子,软软的,绵绵
的,又重重的,——那王八挣扎着用手抓住枪管的时候,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到了枪上。他拼命往下拔刺刀,还用脚跺了那王八一下。一股血溅到了他脸上,热乎乎,挺疹人的,他当时就用手揩去了,现刻儿想起来?还是觉着没揩净。
抬起手,又在汗津津的脸上揩了一下,而后,把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没有血腥味,没有。
这是他第一次用刺刀杀人,而且,是杀一个日本人。杀日本人,也是第一次。被俘前,他是庞炳勋部的一个排长,被俘时,他有些糊涂,他当时大腿受了伤,流了好多血,昏过去了,眼一睁就落到了日本人手里。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后来在战俘营,被俘的李医官给他胡乱换了几次药,伤口竟好了,而且,没落下什么残疾。从此,他对属于自己的生命就倍加爱护,倍加小心了,为了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他对许多弟兄的生命都不那么负责了。他向日本看守告过密,这事任何人都不知道,若是知道,他早就没命了。
三月里,三排长李老二和机枪手张四喜伙他逃跑,他想来想去,没敢。他瞅着空子,把信儿透给了日本看守山本,山本报告了高桥,高桥这个yīn险的坏蛋,有意不去制止这次司以制止的逃亡事件,有意给了一个空子让李老二和张四喜逃。结果,李老二让láng狗咬死,张四喜被电网电死。他好一阵子后悔,暗地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
高桥从此便瞄上了他,动不动提他去问话,要他把战俘中的情况向他报告。他再也不gān了,只说自己不知道。开初,高桥还信,后来,高桥不信了,每次被提出去,总要挨一顿打。
这就是告密的报偿。
同屋的弟兄们见他挨打,对他都很同情,好言安慰他,弟兄们越是这样,他的心越不踏实,越是觉着欠下了一笔沉重的良心债。
bào动前的这几天,高桥又提了他两次。他都没说。高桥的指挥刀架到他脖子上,他也没说。后一次有点玄,最后一瞬间,他几乎垮了,高桥说道,给他两天的时间考虑,如果还不把知道的情况说出来,他就把他三月份告密的事向全体战俘公开。
这比指挥刀和láng狗更可怕!
他被迫答应考虑。
不料,偏偏在几小时之后,bào动发生了,那令他胆战心惊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了!他毫不犹豫地投身到bào动的行列,孟新泽一声令下,他就和田德胜两人按倒了监工刘八,一镐刨死了那王八,紧接着又杀死了那个日本兵。
愧疚和不安随着两条生命的消失而消失了,他的心理恢复了平衡,这才觉着不再欠弟兄们什么东西了。端着死鬼孙四的三八大盖在回风道爬着,他心里充满了一个军人的自豪感。
他心中的秘密别人永远不会知道了。
他用勇敢的行动证实了他的忠诚。
回风道里的风温吞吞湿漉漉的,却又很大。风是从下面往上面chuī的,仿佛有一只元形的手推着他的后背。他被风推着向前、向上爬,每爬一段距离,就停下来四下看看.听听动静.他不知这段通往地面的回风道有多长,对地上的情况,他心中也没有数。
他爬在最头里,身后三五步,就是突击队的队员,突击队后面十几米处,是没有武装的逃亡者。他和手下的那些突击队员手中的枪,不仅仅担负着保护自己生命的职责,也担负着整个行动成败的职责,担负着保护四百七十余条性命的职责。
他不能不谨慎小心。
他总觉着快到井口了,井口却总是不出现,面前的回风道仿佛根本没有尽头似的。他想:也许在夜间,井口的位置不好判断——地上、地下一般黑,走到井口也不会知道的。万一他突然冲到了井口,而井口上又有日本人守着,事情可就糟透了。
他又一次扶着歪斜的棚腿,举着灯向巷道上方看。
一个突击队的弟兄跟了上来:
“老项,还有多远?”
项福广摇摇头:
“不知道!”
“咱总爬了千把米了吧!”
“不止!”
“看光景该到了!”
项福广抹了把汗:
“我也这么想!”
“上面不知道是个啥情况哩!若是那帮王八蛋不来,咱们就叫坑了!”
项福广道:
“不论上面是什么情况,咱们都得小心!给后面传个话,让后面的弟兄们和咱们的距离再拉开一些!”
“好!”
待身后突击队的弟兄都跟了上来,项福广又摸着一根根棚腿,向上攀,攀了不到二十米,一道紧闭的风门出现在面前了。
原来,回风道上还有风门哩!这倒是项福广没想到的。
几个弟兄上前一扛,把风门扛开了。
举灯对着风门里一看,上面还有一道风门。
弟兄们又要去扛那道风门。
项福广将弟兄们拦住了:
“小心,这道风门外面,大概就是井口,成败在此一举!大家都把灯灭了,轻轻把风门扛开,扛开后,都守在门口不要动,我先摸上去看看。情况不好,我把灯点上,你们就准备打,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弟兄们纷纷把手中的灯火拧灭了,继而,把身子贴到了第二道风门上,暗暗一使劲,将风门慢慢推开了。
前上方二十米处朦朦胧胧有些亮光——井口终于出现了!
项福广跨出风门时,又作了最后一次jiāo待:
“把枪准备好,看见灯光就准备打!若是井口被咱游击队拿下来了,我会下来告诉你们的,注意,千万不要莽撞!”
说毕,他端着枪猫着腰,身子几乎贴着泥泞的坡道,悄悄向上爬了。他爬得很慢,很小心,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发出什么声响。
一步,两步……五步……八步……
他在心中暗暗数着。
数到第十步时,他的眼睛已能看清井口边的东西了。他发现了一道障碍物,障碍物有半人多高,恍惚是装满了沙土的草袋。他心中一惊,忙卧倒在地,又睁大两眼看,支起耳朵听。
地面的风机嗡嗡响着,什么都听不见。
井口周围很黑,也没看到有什么人影。
他想:也许是一场虚惊。汛期到了,码在井口的草袋大约是为了防水的——防备雨水、洪水灌人井中。
他站起来又向上爬。
一步,两步,三步……
突然,草袋后面飞出了一些什么东西,那东西将他击中了,他身剧烈一颤,跌倒在地下。
没听到枪声,轰轰作响的风机声把枪声遮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