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倒……”
许多声音跟着吼了起来:
“打倒……”
机枪声把这最后的吼声淹没了。
当整个地层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瑟瑟发抖的时候,孟新泽醒来了。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浸入了泥水中,一只肮脏发臭的死老鼠正在他胸前漂,这有些怪哩!他原来不是躺在煤帮边一片gān燥的煤屑上的么?他怎么会躺在黑水里?这黑沉沉的地下又发生了什么灾难?
他带着本能的恐惧向煤帮边爬,两手四下摸索着他的灯。当湿漉漉的脑袋碰到了煤帮的时候,灯摸到了。
灯又一次点亮了。跃动的灯火像一轮缩小了好多倍的太阳,把许多关于光明的记忆一股脑推到了他面前。他的神智出奇地清醒起来,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他想:也许日本人正在这地层下进行着大屠杀,也许日本人已进了东平巷,也许日本人就在二四二O煤窝附近搜索他!是的,他们决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他们一定要找到他——不找到他的人,也得找到尸体!
他当即决定向上爬,爬得离dòng口远一些。
他看了看掖在腰间裤带上的怀表,判明了一下时间,然后,把灯往嘴上一咬,把老祁留给他的煤镐一提,猫着腰往老dòng子上方走。
走了大约五六十米,dòng子变矮了,有些地方的煤帮还倒塌下来,猫下腰也过不去了,他就趴在地上爬。他知道这dòng子不会有什么大危险——耗子老祁和田德胜都到这dòng子里来过,如果dòng子里有脏气,他们早就把命丢了。
他爬了好一会儿,当中还歇了两次,最终爬到了dòng顶的缓坡上,缓坡上果然有个黑沉沉的水仓,水仓里的水接着顶。他拨开浮在水面上的煤灰、木片,俯下身子喝了一通水,而后,仰面朝天在缓坡上躺下了。
他看到了头上的顶板,顶板是火成岩的,很光滑,顶板下,没有任何支架物。他把脑袋向两侧一转,又注意到:煤帮两侧也没有任何支护物。他一下子认定:这段dòng子不是今天开出来的!
他翻身爬了起来,颤抖的手里提着灯,沿着煤层向下摸,摸了一阵子,又转回头往上摸,一直摸到水仓口。煤层在这个地段形成了一个不起眼的“~”状,水仓恰恰在那个~的下凹处!这说明这条dòng子是沿煤层打的,下凹处的积水如果放掉的话,dòng子也许可以走通!
他一下子振奋起来,浑身发颤,汗毛直竖,眼中的泪夺眶而出。他一边抹着脸上的泪,一边想:只要他在这不到五米长的缓坡上开一道沟,把dòng顶的水放下去,dòng口或许就会像一轮早晨的太阳似的,从一片黑暗之中跳将出来。
这念头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他戛然收住了弥漫的思绪,只用心灵深处那双求生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幻想着的太阳。他要在他的太阳照耀下,创造一个生命的奇迹。他不能放走他的太阳。
小褂一甩,电石灯往煤帮边上一放,他抡起救命的煤镐,在脚下的缓坡上刨了起来,动作机械而有力,仿佛整个生命都被一个不可知的神灵操纵着。在连续不断的煤镐与矸石的撞击声中,他的意识一点一滴消失了,就像一盆泼到地上的水,先是顺着地面四处流淌,继而,全部渗进了肮脏的泥土里……
不知刨了多长时间,他累趴下了。
他趴在他开掘出的水沟上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他看了看表,看完马上又把时间忘掉了——时间对他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又弯下腰在地下刨。
他像兔子一样,用手把刨松的矸石渣向煤帮两边扒。
手扒出了血。
他终于刨到了水仓边上,水仓里那漫了顶的黑水“哗啦”一声,瀑布般倾泻下来,一路喧叫着,顺着他开掘出的水沟流到了下面的老dòng子里。
黑水在他身边流了好一会儿,仿佛一条欢快的小溪流。后来,在水沟里的水渐渐又浅下去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冷风的chuī拂……
风!
有风!
他猛然站了起来,戴着柳条帽的脑袋撞到了硬邦邦的顶板上。
他昏了过去。
还是那清凉的风把他chuī醒了。他爬起来,在水沟边cháo湿的地上坐了一会儿,然后,举起灯对着水仓照。他看到水仓的水离开了顶板,那凉风正是从水面和顶板之间的缝隙中chuī过来的!
他毫不犹豫地跳到水里,迎着风向前走,开始,黑水只没到他的腰际,继尔,黑水升到了他的胸脯,他的脖子,几乎没到他的嘴。灯点不着了,他把它拧灭了,高高举在头上,让灯盏贴着顶板。大约走了不到十米,水开始下落,整个dòng子开始上升。
他重又爬到了gān松的地上。
他用身子挡住风,点亮了灯。
炽白的灯光撕开了一片沉寂而神秘的黑暗,一块完全陌生的天地展现在他面前了,他先是看到一只他从未见过的大箩似的煤筐,那煤筐就在他身边不到两尺的地方,筐里还有一些煤.大拇指般粗的筐系子几乎拖到他跟前。他本能地用手去抓那筐系子,万没想到,抓到手里的竟是一把泥灰。
他吓得一抖,身子向后缩了缩。
身后是水,是地狱,他没有退路,他只有向前走。
他像狗似的向前爬,爬到煤筐边,用脚在煤筐上碰了碰,煤筐一下子无声无息地散了。
他由此认定,他已从日本人统治的矿井里爬了出来,进入了一个前人开过的小窑中。这种事情并不稀奇,西严镇的土地上清朝末年开过无数小窑,他们挖煤时就常碰到当年的一些采空区。
他又举着灯向前看,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具他再也忘不了的骨骼。那具骨骼倒卧在距他五步开外的一片泥水中,圆凸凸的脑壳上绕着一团辫子,仿佛一只乌guī趴在一条盘起来的蛇身上。骨骼完好地保持着爬的姿势,它的一条腿骨笔直,脚骨蹬到了泥里,另一条腿骨弯曲着;两只手,一只压在胸骨下面,一只向前伸着,五个已经分离了的手指抠进了煤帮里,白生生的指骨像一串白色的霉点。
他断定这骨骼的主人是一条男子汉,是一条属于久远年代的男子汉!他在这里开窑,在这里下窑。在这里遇到了死神,又在这里和死神进行了较量!他能用一个男子汉的思维方式推导出这个已化作永恒的男子汉的故事。他一下子觉着,他从这具年代久远的男子汉的骨骼上窥透了生命的全部秘密。
他爬到了那个男子汉跟前,在他身边坐下了。他把电石灯的灯火拧得很大,悬在那个男子汉的脑袋上照。
“伙计!伙计!”
他痴迷地喊,仿佛面对着的不是一具骨骼,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喊什么。
那骨骼似乎在动,一些骨节在格格响。
他又向后退了一步。
突然,一阵风把灯chuī灭了,这条原本属于历史的老迈煤dòng重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骨骼在黑暗中响得更厉害,仿佛一个bào躁不安的男人在抡着拳头骂人。
他却一点不害怕。他完全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