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要看尸体?”倚红更加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道:“那可是相国大人的家庙,哪是能说进就进的?你就算找个由头去庙里上香,也只好在大殿里磕个头求支签罢了,难道还有香客跑到灵堂里去看棺材的?我听说双林禅院大得很,院子前后进,房屋几十间,你知道公子的灵柩停在哪一间?就算侥幸被你找到了,你有本事在光天化日下开棺么?你又不是忤作,又不是判官,又不是公子的什么人,他们会容你打开棺材来验尸?”
沈菀摇头道:“我想不了那么多。你没听顾先生说吗,当年卢夫人过世,在寺里停放了一年多,公子也常常去守灵的;如今他去了,想来他家里的人自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方便去庙里的,不过使下人隔三岔五地上香罢了。我要再不去,公子身后岂不凄凉?”
要去双林禅院给公子守灵,这话沈菀一早就说过,自从顾贞观说纳兰公子的棺椁会停在双林禅院,沈菀就动了心思,一直同倚红说,到时候要去禅院为公子守灵。不过倚红从来不当真——清音阁的红倌人跑到荒郊野外的寺院里,和尚肯开了灵堂的门让她进去才见鬼呢,更何况还要住下来。不过那时候灵位还在相府里,事情隔得远,就只是一句话;如今公子的棺椁果然移出来了,这话就直bī到眼前来,成了一件事。
倚红拍着胸口,一万个不赞成:“公子替他夫人守灵,那是夫妻之情,有名有份。我们可算什么呢?古往今来,你可听说过有jì女为客人守灵的?更何况他连替你梳拢都没有,连个相好的恩客都算不上,你替他守灵,算是怎么回事儿呀?”
这些话是最刺沈菀心的,不由得脸上变色,冷着声音说:“jì女怎么了?jì女也分很多种。公子说过,‘jì,女乐也。’jì女不过是喜欢音乐的女子,歌舞娱人而已。先帝下旨停了教坊,可是地方上还不是变相经营,屡禁不止?可见jì女本来是好事,都是被一些人自轻自贱,反而弄左了。古往今来,风尘中的奇女子多着呢,像是夜奔的红拂,骂贼的李师师,画扇的李香君,投湖的柳如是,再如能诗的马湘兰、赵彩姬、朱无瑕、郑英如,还有桃叶女沙宛在,连男人也都敬服的,咱们自己倒看不上自己了?”
倚红笑道:“我不过说了两句话,你就搬出这些古人来讲大道理。既然你想做鱼璇玑、陈妙常,我也不拦你。不过我白想想,一个狐仙花妖似的美人儿,只身住进城外寺院里,为的是寻棺、开棺,守尸、验尸,听着就吓人。除非你拜了茅山道士,能穿墙翻院,不然,凭你这娇滴滴的模样儿,如何办得到?我问你,从前你想哭灵也不容易,现在倒说要守灵。你想守就守了吗?你怎么走得进灵堂呢?”
沈菀道:“这个我自有办法。你只要明天陪我出一趟门,遮掩我逃出去就好。”
原来清音阁的倌人出门,必有娘姨guī奴跟着,一来防着她们逃走,二来也是怕人欺侮轻薄的意思。沈菀前几天闹得太厉害,看得便又格外紧些。要出去,只得拉倚红做接应,前一晚便同老鸨说要去裁缝铺量身,趁上午没客时出去一趟。
老鸨不愿意,说:“裁缝张不是一向上门来量身的么,何必巴巴地跑一趟,送上门去给人家摸头摸脚。”
倚红笑道:“原是上次来过的,已经量准了,谁想前儿送来,腰间宽了两寸,裙摆又长了一寸,只得拿回去改。算着该明日送来,怕他仍旧不妥当,过几天宴舞还要穿呢,索性上门去取,若还有什么不妥当,就地儿改了,就手儿便拿回来。”
老鸨笑道:“你们不过是想出门去逛,拿取衣裳做幌子,以为我什么不知道?逛一会就逛一会儿吧,记得回来吃晚饭,别误了点灯。也别在外头吃酒,叫人家说咱们清音阁的倌人没身份,家里放着好茶好酒不喝,只管到外面去làng。”罗嗦了一回,又吩咐娘姨guī奴好好跟着,记着提点姑娘别兴头过了头,忘记回来。
次日一早打扮了,两人结伴儿出来,为不惹guī奴疑心,并不催着轿子快行,反时不时地停下来叫买两串糖葫芦或是一柄香扇儿,做出悠闲样子来,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一前一后两顶轿子才在裁缝张的铺子前同时落了地。
娘姨上前打起轿帘,沈菀和倚红一式一样的两条大红裙子,裙摆下打着寸把长的流苏,半遮半露出穿着绣花鞋的小脚。路边行人不请自到地围上来,露出稀奇的笑容指指点点——因平时并不容易见到高等jì院里的当红倌人,更见不到她们的小脚。民间关于jì女的小脚自有许多荒诞香艳的传说,说是公子哥儿们尤其是满人的纨绔子弟最喜欢到青楼里饮鞋杯,因为不能娶汉人女子为妻,格外觉得好奇,任是什么玛瑙、翡翠、镶珠嵌宝的金银杯子,只喜欢搁在弓鞋里传饮,谓之“击鼓传杯”。因此jì女们总是想尽办法,把自己的鞋壳薰得香喷喷的,比寻常小姐的罗帕香袋更jīng致讲究。
沈菀和绮红都是不怕人看的,根本她们活着的营生就是被人欣赏,这些眼神议论俱是经惯了的,大大方方走进铺子来,自有guī奴狐假虎威:“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裁缝张早已打着千儿迎了上来,满脸堆笑,一叠声吆喝伙计倒新沏的茉莉花茶来,又亲自将两把椅子擦了又擦,请姑娘坐下,故意凑近来卖弄什么绝密消息似地放低了声音说:“陈老板的绸缎庄又进了许多洋布,许多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都抢着订货,两位姑娘没有听说么?”
倚红见怪不怪地说:“我知道。布料刚进来,陈老板就送了一匹给我,我看着也不怎么好,西洋印花不过是摸上去平整些,到底比不上咱们的绣活儿水灵,且披在身上一点儿重量没有。拿它做薄衣裳吧,又没丝绸软和透气;拿它做厚衣裳吧,又没缎子厚重贵气;左右不知道做什么好,所以我搁在箱子里,一直没拿出来派用场。”
裁缝张笑道:“姑娘见多识广,什么宝贝到了姑娘眼里也不值什么,哪像那些小户人家不开眼的,拿个棒锤就当针使呢。”说着自己嘲笑了一回,又叫伙计取前儿给沈姑娘做的衣裳来。
沈菀便说要到后厢去试穿,自己拎了包裹进去。娘姨要跟着,倚红拦住了说想吃顺风茶楼的酸梅汤,叫娘姨去买。那茶楼与裁缝铺隔着足有两条街,娘姨自然不愿意,裁缝张道:“不值什么,我叫伙计买去就是。”
倚红道:“你的伙计不知道,还是她们最清楚我口味。”多赏了娘姨几个钱,催着她去了,自己掇了个湘妃竹的凉凳儿,就坐在内室门帘儿前面,只管跟裁缝张问东问西,论一回罗布庄的料子,又说一通绣坊的针线,云里雾里,直说到娘姨买了酸梅汤回来,沈菀的衣裳却还没有换好。
娘姨道:“沈姑娘不要也喝一碗?”倚红只怕沈菀走不远,故意道:“这丫头就是这样,换个衣裳比洗澡还慢。这样热的天,也不怕生痱子。”又东拉西扯说了好一会的话,估摸着沈菀总该叫到车了,这才装模作样地向帘里喊了几声,见没人应,故作不耐烦,命娘姨进去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