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只有一个: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是,既然公子服毒而死,为什么丹药还在这里?难道康熙赐了好几粒药,公子没吃完就死了?但是坊间不是传言说药未至而公子已死吗?难道下毒者另有其人?又或者,皇上一边明着赐药,另一边又暗中下毒?那么明珠和觉罗夫人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皇上要毒死公子的呢?他们可是公子的亲爹娘,真会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毒死吗?
离开大殿时,沈菀趁着官夫人回身吩咐管家照看灯火,眼疾手快,偷走了锦盒里的药丸,揣在袖中回到了自己的通志堂。
揣着那丸药,就仿佛揣着一颗心。直到进了通志堂,关上房门又下了帘子,沈菀才将手按着心口,对着纳兰的画像郑重拜了几拜,这才取出袖里的丸药,一层层揭开外面裹着的huáng缎,露出药丸来——那是一丸龙眼大深绿如铜锈的丸药。
一丸绿色的药。碧药。
第八章 杀僧
过年是一件大事,无论对于公府侯门还是贫家薄户,再艰难,年总是要过的。
然而这个年,对于沈菀来说真是难过,因为,她见到了苦竹——那个双林禅寺的和尚。他曾经帮助过她,也胁迫过她;她曾经屈服于他,也利用了他。
不折不扣,他是她第一个男人。
从十二岁直到今天,七年来,她身在青楼而自珍羽毛,一直为纳兰公子保留着自己的身体,像百合花抱着自己的花芯,随时等待他的召唤,打开。
那对普通女孩也许容易,但她不同,她是清音阁的红牌歌jì,每晚都要接待不同的男人。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一直等待着,坚持着,七年,说出口只是两个字,对于岁月,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天又一天,两千多个日日夜夜。
多么艰难才可以再见到他。
渌水亭的重逢,是她一生所有的等待的总和,而随后的分开,却是永远的离别与失去。他就像一座巍峨入云的高塔,她穷尽平生力气,一步步拾阶而上,沿路洒下血泪斑斑,万苦不怨,却在最接近塔尖的那个窗口,纵身跳下。
——若真能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未尝不是一种痛快。
却又不能。
她仍然活着,但活得多么空dòng,绝望。
从清音阁到双林禅寺,她到底是为他献身了,或者说,失身——失给了苦竹和尚。不如此,如何保全她为纳兰守灵的秘密?
她住在庄严肃穆的双林寺里,却比在清音阁更像一个jì女,违心卖肉,曲意承欢。当苦竹在她身上饥渴地攫取,她对自己说:这只是一项功课,就像在清音阁练歌习舞一样,是为了纳兰公子。
一切,都是为了纳兰公子。
后来,她怀了孕,没有告诉一个人,径自离开了双林寺,投奔明珠府。倘若明府不肯收留,她大概真的只剩下死路一条了。一个从清音阁逃走的jì女,一个怀了和尚私生子的未婚姑娘,她能去哪里?
幸好,明珠留下了她。她想,这是公子的保佑。公子知道她为他做的一切,一直默默地照应她。
明府上下都早已接受了这位“沈姑娘”,或者说,“沈姨娘”的存在,她也渐渐当自己怀的确是纳兰的遗腹子。因为她心里只有他,她的生命就只是为了他。如果不是他,她情愿死在十二岁,在被guī奴拖拉着经过清音阁的长廊时便哭号着死去。
既然没死,她就要为他活着,还要为他生儿育女。
她每天对着画像里的他说话,给他念诗,念词,跟他重复着他从前与卢氏做过的游戏,甚至故意把茶水泼洒在自己身上,想象着“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情境。她同园子里每个可以对话的人谈论纳兰公子,在他死后比他生前更接近他,感知他,并且时常故作不经意地跟人说起一些她与纳兰的“往事”,当然那些都是出自她的杜撰,但是没有人会怀疑她,于是她自己便也相信。
她活在自己编织的回忆里,渐渐不辨真假。然而苦竹的出现提醒了她,这肚子里的,并不是公子的儿女。她与公子,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水rǔjiāo融过。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苦竹这个人的存在,孩子的秘密就保不住,而公子的故事就变成乌有。苦竹与公子,只能有一个是真的。
苦竹是跟双林寺住持一同来府里送供尖儿领灯油钱的,原与府里管厨房的老王相熟,住持往书房去见明珠时,苦竹便往厨房里找老王说话儿。因老王随口说起府里新来了一位沈姑娘,苦竹便上了心,话里话外,打听明白沈菀独自住在西花园,一入夜,除了丫环婆子,园里再没他人。
俗话说“色胆包天”,那苦竹自从沈菀失踪,整日苦思冥想,满心里都是沈菀娇媚柔艳的模样儿,煎熬得如在炼狱油锅里一般。日间对着观世音菩萨,一千遍一万遍念的哪里是佛,只是何时能再见梦中可人儿一面才好。如今好容易得到消息,只道天可怜见,哪里还顾得上王法威严,佛法无边。搓手跳脚地好容易捱到晚上,待住持睡了,便独自蹑手蹑脚出了客房,偷偷来至西墙,架上梯子,翻墙过来,径往通志堂寻沈菀来了。
沈菀正在灯下翻看着公子的词作,《侧帽》、《饮水》,每一首都那么清凄,那么隽逸。这些词她早已读熟背熟了,可是坐在通志堂里看着公子的墨稿,感觉是那样的不同。就仿佛呆在公子身边,看着他挥毫,听着他吟哦,而自己一路为他红袖添香的一般。
忽听见房门“磕”地一响,初时还只道听错了,或是风拍的,却又听窗上也随后“扑扑”响了几下,有个声音带笑说:“沈姑娘,是我。”
虽是压低了喉咙说的话,听在沈菀耳中却无异于霹雳雷鸣般,仿佛有什么忽然炸了开来,简直血肉模糊。
她猛回头,盯着公子的画像,仿佛想求助。怎么办呢?和尚在窗外不住轻轻敲着窗棂催促,若是被睡在隔壁的丫环婆子听见,如何是好?
沈菀一手按着怦怦直跳的胸口,一手犹疑地拉开闩来。苦竹早闪身进来,满面堆笑说:“沈姑娘,可想死我了。”忽然一眼看到她的肚子,不禁愕然。
沈菀回身关了门,心里有一万个念头在转,却又空dàngdàng茫无头绪。转过头,便直接迎上了那熟悉的直勾勾的眼神,只觉背上一阵发凉,双林禅寺所有的故事都被立时翻动了起来。那些她一心一意要忘掉,要抹煞,比她做jì女更可怕、更肮脏的往事。她轻轻抚摸着肚子,忽然对他转眸一笑,就像当初在灵堂里倚着公子棺材对他那一笑般,凄婉中有种孤注一掷的巫媚哀艳,仿佛说:怕了你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男人在这样的笑容前,特别有征服的快感,毫不疑他。灯光斜斜地照着,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曲折地映在纸窗上。她一动,影子也跟着动,而且动的幅度远远比她本人大得多,像是要舞蹈。
苦竹觉得喉咙发紧,发gān,连嗓子都哑起来,他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说:“我一直在找你。”
“我怀了身孕,寺里住不得了。”沈菀明明白白地说,回身倒了两杯酒,又从匣子里取了一粒药给自己服下。她说得这样坦白,这样无辜,举止又这样磊落,温柔,让人由不得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