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是满族人的祖先,是跟随八旗大军一起从草原上来到北京城的。”觉罗氏告诉沈菀,在大清以前,这京城里是没有多少乌鸦的,前明的最后一个皇上崇祯帝,吊死在景山海棠树下,还是乌鸦给他送的终。
觉罗氏还说,承乾宫从前叫作永宁宫,如今的名儿是崇祯皇帝改的,赐给他最宠爱的田贵妃居住。那田妃裹着一双莲足,却擅蹴鞠,且姿态安雅,无人能及;能骑善she,而且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chuī笛弹琴,崇祯帝赞之有“裂石穿云”之声。有一天,崇祯听完田妃弹琴,随口问周皇后为什么不会,皇后正色答:“妾本儒家,惟知蚕织耳。妃从何人授指法?”皇上听了,不由对田贵妃的出身怀疑起来,果然问田贵妃跟谁学的琴。田妃说是幼承庭训,师从母亲。皇上不信,特地召了田母薛氏过宫,当着皇帝和皇后的面演奏了一曲《朝天子》,这才信了。
沈菀讶然:“原来皇帝们这样多疑,可见师出名门有多么重要,难怪老爷要夫人亲自教导惠妃娘娘。”
觉罗氏不答,却又讲起先皇世祖皇帝顺治爷与董鄂妃的故事来。这只是发生在几年前的事,沈菀却是知道的,不禁更加惊奇,说道:“原来董鄂妃娘娘也是住在承乾宫的。我知道,顺治爷对董妃情义深厚,在董妃去后,竟然想放弃皇位出家,后来虽被太后和大臣们阻止了,却不久郁郁而终,真是位痴情的皇帝。”
此时轿子已来至广生左门,进去,又抬了一段路,在履和门停下。沈菀忽然明白过来,觉罗夫人接连讲的两个故事,可不只是介绍承乾宫的历史,是不是在说,这里住着的从来都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
然而她已经来不及问了。四个花枝招展的宫女迎出来,说娘娘已在承乾宫正殿等候,即请一品夫人入内觐见。沈菀抱着孩子跟在觉罗氏身后,眼睛只盯着觉罗夫人衣角,连头也不敢抬,一颗心突突乱跳,既为了进宫而惶恐,也为了要见到碧药而惊悸。一路踏着雕花甬道进来,这才是承乾宫正门。
于是依礼觐见,请入配殿说话。那碧药传旨时说要看孩子,然而宫女送进婴儿篮来,碧药只漠不关心地睃了一眼,仍坐着与觉罗氏说话,问些家常闲事。刚说了几句,忽然坤宁宫的婢女走来说:“佟贵妃听说夫人来了,请夫人过去说话。”觉罗氏忙带了一早备好的礼品随宫女去了。
碧药摒退宫女,只留下沈菀母子,这才走近摇篮来细看那孩子,一边摇着篮子,一边笑着——也不知是对沈菀还是对孩子——说道:“你还真是福大命大,那么摔都摔不死你,一个‘七星子’,居然能活得下来,还真不容易。”
她的动作那么轻巧,声音那么温柔,让沈菀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希望,试探地说:“可见上天有好生之德。就请娘娘高抬贵手,放过这孩子吧。”
碧药笑了笑,忽然问:“我和卢夫人,谁美?”
沈菀愣了一愣,不明所以,却只有老老实实回答:“我没有见过卢夫人,不过,我想没有人会比娘娘更美丽吧?”
碧药又问:“那么,容若更爱哪一个呢?”
这一回沈菀不晓得回答了。
然而碧药也根本不需要答案,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容若写了那么多诗词,世人都以为他最爱的是卢夫人。其实他们都错了。容若忘不了卢夫人,只不过是因为娶了她,而她又那么短命。那个女子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嫁给了容若;然而她最大的错误,也是嫁给了容若。所以,我不会让她活下去。容若那么爱我,了解我,他明知道事情是我做的,却不忍心质问我,责备我。如果他爱卢夫人,又怎么会不替她报仇,却要和杀死她的人在一起呢?所以,容若最爱的人,是我,从来都是我一个人。”
“是你害死了卢夫人?”沈菀早已猜到这答案,然而听到碧药这样轻松平淡地谈起,仍然觉得匪夷所思。
碧药不屑回答,却笑着反问:“她吃了一品丸,死后果然封了‘一品夫人’,倒是我提拔了她。你呢?你难道没吃过那些‘一品丸’吗?吃着还好?”
沈菀道:“刚进府时,大奶奶也让人给我送过一匣子。只是后来我对那药有些反胃,就不大服了。”
碧药冷笑一声:“所以说你人微命贱,连个‘一品丸’也压不住。我有个习惯,想要做的事,就绝不让人阻挡。赐你‘一品丸’你不吃,上次我让你带着孩子离开明府你也不肯,现在,你想走也没那么容易了,我会向叔父证明:这孩子不是容若的。”
仿佛有一条蛇“嗖”地一下钻进了沈菀的心,丝丝地吐着毒气,她只觉得身上凉凉的,却仍然倔犟地说:“孩子已经生下来了,连太医也没说他不足月,老爷、太太也都说他长得像公子,凭你怎么说,没有证据,他们也不会愿意相信的。”
“是吗?”碧药从袖子里取出一条帕子并一根长针来,巧笑嫣然地问:“你不觉得奇怪,为什么这孩子睡得这样沉吗?”说着,腕上一翻,已经将针刺入孩子的指尖。
沈菀“呀”地一声,急抢上前:“你要做什么?”再看孩子睡得昏昏沉沉的,被针扎了手指也不知道疼,更加魂飞魄散,再次问:“你做了什么?”
碧药已经离开摇篮,一边将银针在帕子上擦拭着,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我只不过给他闻了一点迷香,好让我取血时,他不会哭得太凶。惊动了人,对你也不好。”
沈菀只觉得惠妃每说一句话,就仿佛从她口中飞出一条小蛇,碧绿的毒蛇,那蛇蜿蜒地爬过她全身,所经之处,立刻便结了冰,让她几乎变成了一具冰雕人儿,行动维艰。这位娘娘的一言一行都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她同她过招,完全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被动捱打的份儿,胜算何在?
她听到自己再次无力地追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碧药展开帕子仔细地看着,仿佛要认清丝绸的纹理,一边平静地说:“小时候,我同容若在花园里玩,那时候西花园建了没有多久,我第一次看到桃树上结出了青青的果子,就说要尝尝,但是容若同我说:桃杏梨树什么的都是三年结果,但是不能吃,要在果子没有长大的时候就摘掉,直到第四年的果子才可以吃。可是我不管,坚持要尝,而且马上就要。于是容若就自己爬上树去给我摘。然后我又指着树梢上的一只桃子,说就要那一只。那是一根细细的树枝,容若明知爬不过去,但是他不愿意使我失望,于是瞅准方向,从空中打横里飞扑过去,抓住那只桃子摔下地来,膝盖胳膊都摔破了,可是手里的桃子却是好端端的。于是,我亲了他一下作为奖励,他就不觉得疼了。”
这时候看出来碧药的确是觉罗夫人的好学生了,她讲故事的时候,一样有种平和冲淡、娓娓道来的语气。沈菀呆呆地听着,完全想不明白她要做什么,而那只桃子,又同眼下有什么关联。但那故事里的纳兰容若是陌生的,那倔犟的少年,忧郁的公子,原来竟是这样地为一个美貌骄横的小姑娘役使着,如此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