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呀!三子啊!活着的亲人跟前,没有我哭的地场啦!就能在你们这里,叫我哭个痛快吧!"震海边哭边喊.他两只能同时开枪百发百中的手,娴熟地使唤十八般兵器的qiáng大有力的大手,一手抓住父亲于世章坟上的一簇茁壮的野草,一手扯着金牙三子坟上的一缕健旺的迎chūn花枝蔓,一身结实的骨架子,上下抽动着.
"爹啊!三子呀!你们笑我熊了吗?我是熊啦!我没咒念啦!我气恨过媳妇泪水多,如今我比她还多啊!早先,受地主坏地瓜欺侮,爹叫我学武术,参加武术会,有出气的地场.这个不顶事,穷人得不了救,遇上赤杰、绍先他们,带着我加入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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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共产党,我找到了救命星,引路灯……为打天下,bào动胜利,我苦能受,罪能遭,伤身不怕痛,宁死往前冲.眼见火烧亲爹,我不上敌人当,媳妇改嫁,我心上挥着刀……这些,我都熬得过,有哭的地方,有程先生,有珠子,有先子,有赤杰……可如今,他们一个又一个,都没有了啊!就是留一个下来,我也有依靠啊!爹啊!你叫我跟共产党,为穷人打天下,可党没有了,党在哪里啊!三子啊,你白替我死啦!我没法子把bào动搞成功!没有了领路人,我和六七十个同志,怎么再打天下啊!我对不起你们啊,对不起啊……"天已昏暗下来,没有风,赤松林肃穆地耸立着,连鸟啼也听不见.云层缓慢往下坠,白蒸气似的雾霭从山顶涌到山半腰,在松林间飘缭.
震海正哭诉着,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说:"你谁都对得起!人人都在看着你的举动,听你的口令啊!"
他一惊,抬头一看,身前方有位细长的穿蓝褂妇女,双膝跪在那里,脸正对着他.因为他哭得视线模糊,天色已暗,看不清她是谁——倒很像桃子……他一翻身,站了起来.
女子也站了起来,双手递上一条手巾.震海这才认出,是崔素香.他接过手巾,有些难为情地说:"我白白长成五尺的汉子,没你硬实……""流泪和硬实是两码事."素香等他揩gān净脸,又从怀里掏出一支驳壳枪,双手递上前,"你认得的,他留下的.里面还有三颗子弹,三颗!"震海接过来,见物如见人,禁不住眼睛发热,悲愤地说:"我这就走,不杀了孔秀才,给赤杰、先子、珠子报仇,我不活着……""等等."素香说,"有人找你——哦,那不,他来啦!"震海一抬头,细高的个子,长长的脸,大步向他走来.
震海惊叫一声:"山子!"张臂将他搂在怀里.
两个人结结实实地搂抱了一会儿.
在于世章和金牙三子的坟头前,高玉山握着当年二妞栽下的已有人高的赤松树,和于震海分析了当前的处境,计划了今后的行动.
高玉山这些天冒着敌人搜捕、屠杀的危险,到荣城、文登一带联系各地的负责人,弄清敌人的情况.这次波及四县的bào动,已经失败了.还能不失败吗?由于叛徒、变节分子的出卖、口供,敌人事先就做了镇压的布置.韩复榘亲自指挥,八十一师和地方的各种部队,加起来有三四万人马,拥挤在胶东半岛的东面四县,进行空前的清剿.敌人扑灭bào动队伍的行动已经结束,目前分兵在各县区,依靠当地的官吏、地主恶霸、土豪劣绅、各种坏分子,带着兵警捕拿共产党人和bào动的群众.今后的一段斗争还会相当尖锐复杂,在这样形势之下,突击大队剩下的几十人武装,要保存起来.前几天在山里放火掀石头,起了一些作用,但敌人已知上当,不去理会了.而这样在山里待下去,吃住也很成问题.为此,他们决定,能本村掩护过去的,可以回去;身体不好的,可在亲朋家住下;太显眼的一些同志,要化整为零,到各地去秘密活动,组织群众防备敌人的yīn谋,宣传革命失败一次不要紧,只要不灰心,胜利的一天总会到来.总之,要使所有bào动队员隐蔽好,不光是隐蔽好,还要使党员和革命群众鼓起斗争的信心,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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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被敌人的屠杀吓倒,努力恢复组织活动,度过这最困难的时刻.还决定:无论如何分散隐蔽,这支队伍不能失散,要约定好联系地点、方法、暗号,必要时能集中起来行动.
于震海听了,心里透亮多了,说:"你这一点拨,好办多啦!你找到上级没有?""上级?"高玉山沉重地说,"听说省委在青岛被敌人破坏了,现在的去向找不到.我找到了文登县委的负责人,他们还在.大家一块商量了上面我说的那些法子,叫我回来再和你说说……"
"我看都行!"
"玉子,能不能把bào动剩下的这支小队伍保存下来,是咱闹革命的本钱.这要看你的啦!"
震海拍一下脑袋,说:"我刚才还想出去拼!拼一个够本,拼俩赚一个!我错啦,这样想对不起珠子、先子、赤子他们……"
"我也一样!"高玉山拍着他的肩膀说,"到一个同志家,先抱头哭一场,才能说别的……玉子,你受的难为比我们哪个都多,都多……桃子妹好吗?""好,她挺结实的!"震海脱口而出,第一次对外人夸起媳妇来,一点没觉得不自然.他转头四下望望,结果只他们二人.崔素香无声地出现,不知何时又悄声地消失了."她总是这样!素香这人,比桃子还qiáng些!""都一样!"高玉山说,又迟疑道,"也不全一样……哦,走吧,去和大伙说说,事不宜迟,今夜就分头行动.中子的事你知道吗!"震海道:"他带的一个组,活动得挺起劲,今天约好来丁家庵会合.他还没来?"高玉山说不出是气愤还是担忧,沉重地说:"他那组回来的人说,中子听说好儿叫孔秀才抓了去,就跑回去救去啦!"
"孔居任,这个没骨头的!"震海怒气冲冲地说,"gān革命,少他一个没关系.
他要是变了心,对咱的祸害可就大啦! "
高玉山皱紧眉头,望着越来越黑的云雾中的重峦叠嶂.上牙深深咬进下唇里!
第四章
破礼帽下的一双狡黠机警的眼睛,在寒夜中闪光,对着偌大的村庄,来来回回地打量着.他影在打谷场的草垛边上,右手的大镜面(注:大镜面:一种驳壳枪.),大小机头都张着,左手里的匕首,向后侧握着.
七百多户人家的孔家庄,见不到灯火,也听不到脚步声.时不时村庄这边那头,传来谁家的驴叫、牛吼,一阵阵叫夜的狗吠.这一切过后,又是死一样的沉寂.
影在草垛后的这个人,良久不见异常情况,他将礼帽往眉毛上拉了拉,轻脚快步地离开打谷场,冲进一个胡同口……突然,街中心响起一片急骤的锣声.他吃一惊,疾步转身,但打谷场的附近跟着也响起了锣声,接着,各处的锣声呼应着响起来,还夹杂着喊声,跑步声……
戴礼帽人一个箭步跑到高墙中间的菜园边上,一个蹿跳翻进园内,趴在篱笆后面,那握枪持刀的手攥得更紧了.
四个端大枪的兵,从他面前跑着喊着冲向村外.一会儿,又有三个背枪的兵,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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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街里走来,站在菜园边上,避风抽烟.
一个莱阳口音的兵说:"别抽吧,叫当官的看见,又得挨揍.""没有事.你们那仇连长,早在做亲孔香兰的梦哩,顾不上这些事啦."这是兵油子泥鳅,他边说边从莱阳兵口袋里掏出半包大婴孩香烟,黑暗中抽出四支,分给两个兵两支,自己别上耳朵一支,点着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