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不用.八九年啦,惯啦,走三里五里都没有事.我还能拣拣粪,收拾菜园子哩!"
桃子望着公爹两腋夹着短拐,左膝绑着旧鞋底,右腿拉在地上,一顿一拖地向前挪动,心里很难受,说:
"你老再不要出去睡,家里行呀!"
"好,嫂子,听你的.其实,不是下雨路滑,我用不着人背."世章说着,挪过了门槛.
于震海在父亲和媳妇说话中就醒了.这时他把父亲抱到东炕上.
桃子将饭拾掇到炕桌上,摆下三双筷子.世章立时道:
"嫂子,咱穷家小户,没那些规矩.你见生,我不依!"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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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媳只得遵命,全家四口一桌吃饭.桃子偷瞧丈夫,见他面有悦色,她略略放下心.
饭后,于震兴要出去打短工.桃子问:
"哥,你上哪村?"
"孔家庄."震兴道,"妹你有事?"
桃子说:
"我是想,你要能顺路,去俺妈家一趟,抓两只jī来……""快别再去刮你妈啦,她家也不是富庶的."世章道,"有你来家了,抓jī的钱咱还对付得上.震兴,过两天,从集上抓几只回来."震兴扛着锄头走了.震海也提起石匠工具箱,世章吩咐:
"你这两天不做工,在家帮着收拾收拾."
"还有么事?"于震海扫视屋子一眼.
桃子在灶间刷着锅,说:
"织布机得两个人安."
这话又引起世章一番感叹,道:
"真算拉上好亲戚啦!你爹妈把自己的柜让出来,又陪送织布机……我呀,孩子,对不住你,连身衣裳也没能给你扯……"
"说这些有么用?"震海粗声说,"穷,也不是自个找的!"世章道: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头……唉!"
桃子去院里倒脏水,回来走到屋门口,听到公爹小声说: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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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你得罪人家啦?"
"没有."
"她眼怎么肿的——哭的是不是?"
"这……"
桃子想起她夜里的苦楚,于震海的狠心,解气地想:让他受点教训……"说!你这……"
听到世章严厉的喝声,桃子那出气的心一下子软了,赶进来插言道:
"爹,咱家养个猪才好,能踹粪,也费不了多少吃食."她边说,边瞟丈夫,见他脸上二急得血红.
"好,买个猪崽……"世章应着儿媳,眼睛愠怒地瞪着儿子.
桃子看在眼里,就吩咐丈夫道:
"你去提筐土回来,安织布机得把地垫平."
于震海得了脱身之机,忙着出门.世章又关照儿媳几句,去了房后的菜园子.
不多一会儿,震海提土回来.桃子笑道:
"倒进空猪圈里吧."
震海问:
"不用啦?"
桃子白他一眼,说:
"自家的地是平的,你不比我清楚?"
震海看着她,有些茫然.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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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累一趟,生我的气?"桃子道.见他摇摇头,径直去把土倒了,桃子悄声自语:
"这个粗心的人……"
新婚夫妻,在正间后窗前腾地方,安装织布机.桃子一面接着震海递过来的小物件,摆到别处去,一面找话和他闲聊,想在不知不觉中,打探出他夜里的行踪.她问道:
"你家是石匠,怎么连盘磨没有?"
"这世道,就是这样:种地的没粮吃,砍柴的少草烧;打渔人尝不到腥味,晒盐工老吃淡菜;木匠死了没棺材,瓦匠家房子漏雨!"于震海愤愤地说,"俺家两个壮汉子,养不了一一个爹!全部家业,二分菜园子,三间茅草房.我做工,哥扛活,常年不在家吃饭,爹吃几颗粮,找别家帮着磨磨,自己安磨有何用?"桃子没想到,一句话引出他这一串怨愤,便道:
"唉,谁家还不一样?俺家也qiáng不了多少."
震海半真半假地说:
"凭你这样的闺女,找个富点婆家,不会费事;做穷石匠的媳妇,你不委屈?"
桃子的脸刷一下红了.震海笑道:
"叫你石匠媳妇,寒酸是不是?"
桃子倒认真地说:
"正经人,都凭力气吃饭.你才还说,人穷不是自己找的,丢得哪号子人?"震海深深点头,伸手搬桌子.桃子瞅着他臂上的刀疤,说:
"去年你替人打架,真把我吓慌啦!"
"在哪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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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家庄集上."
"哪次?打的谁?"
"咦,他倒忘啦!"桃子惊讶不已,"你问哪次,你常跟人打架?冬chūn楼门前,你肩膀上那疤……"
"哦,"震海想起来了,打量着桃子,"那位大妹子——嘿嘿,是你呀!妈的,孔庆俦!那狗杂种……"
"脏耳朵的话,少出口吧."桃子瞥他一眼,"你救的是俺村伍拾子,我担心你要遭殃……准又是孔秀才没让害你."
"那些混蛋,没个好的!狗……"震海见她扬眉毛,就吞回骂的粗话,"孔秀才更歹毒!乡人多被他的假皮善面蒙住眼睛.别的不说,俺爹那身子,是谁作践的?"
"是秀才他?"
"这些你问爹自个去,我不愿提他!"震海咽了口唾沫,说,"那次幸亏江老师领着哥们赶来,官兵当时没拿住我.俺哥怕事去求情,孔家自知理亏,多少人都知道,闹大了不光彩,要我哥白给冬chūn楼gān了两月活,才算没来碰我.""原来是这样.你说的江老师,是不是昨晚上那脸色像关公的白胡子老人?
他识字?"
"就是他,他是俺们武术房的老师,不是书先生,叫江鸣雁,为人顶正直!"震海说着,一人将织布机搬过来,"这点活,一个人行啦,你气色不qiáng,歇着吧."桃子也感到头重脚轻,就依着门框,看着他问:
"你夜里多咱回来的?"
"天傍亮."
"你怎么进家的?"
"我见后窗闩了,就没惊动你,翻墙进了院子,用草棍拨开的屋门闩."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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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本事,"桃子有意诈他一句,"做贼倒好!"
于震海毫不在意,美滋滋地说:
"小时我瘦得像gān巴猴儿,老害病.你瞧,多棒!七八年练的."桃子见他壮实的宽肩膀,满胸脯的肌肉,心里喜欢,嘴上却说:
"身子再壮实,也架不住深更半夜挨雨浇……"
"我受得了."震海插断她的话,"你睡会去吧."
"他想支开我."桃子心里说,嘴上道:
"有人受不了!"
震海没听到似的,只顾gān活.
桃子见他不理会,心又被夜里的感情所攫取,就单刀直入地问:
"你夜里做么去啦?" .
震海漫不经心地回答:
"告诉你,你也不清楚."
这话像块冰扪在心窝上,桃子咬着下唇,垂下了头.
震海不见她说话,抬头望着她的神情,两只大手扎撒着,愣了一会儿,说:
"丢下你一人在家,黑天雨夜,害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