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花_冯德英【完结】(144)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德英

  主仆二人进了深宅大院内月亮门里的卧室,早有人端来了红旺的炭火盆、茶水、糕点.万戈子给他脱去孝袍,扶他躺到厚厚的温暖的láng皮褥子上.孔秀才闭着浮肿的眼皮,养息片刻,呷了两口茶,吩咐下人把点心端走,又对管家说:"一会儿送殡的人回来,叫显二对大伙说,我劳累过甚,见不了客,请他们自回好了.多谢谢人家."

  "大老爷放心好了."万戈子体贴地说,"大老爷的心情该好些才是,二老爷、三老爷去得太惨,可大老爷为他们送的这份终,也够显眼的啦,算得上红白喜事,比八年前为老老爷出的大殡,差不了多少!"

  孔秀才摇摇头,叹道:"差远啦.那时我没破费这么多,百十里内来看光景的人山人海,庄稼地踏平十多亩……可如今,来的人少,又多是为赚顶孝帽子的……""谁说不是?不用说别人,就是你至亲的小舅子于之善,只带来三个人.可是报名领孝帽子、顶头的,有他儿子、孙子、孙女、外甥女、外孙女、小舅子、小舅子的丈母娘、丈母娘的姐家……总共二十七口,弄了一大包孝帽去."这是万管家心里的话,嘴上却开导说:"民国十七年给老太爷出殡,正是深秋天气,这会子,虽说chūn分都到了,今年是奇冷,人不愿出门.""天时不济不是缘故,人心不顺是来由.你不要宽慰我,如今和那时不一样啦,那时段敬斋和穷鬼们瞎闹腾,这会有共产党这个带头羊啦!"孔秀才说着,把手向炕上一拍,坐了起来,"姓共的这股祸水不gān,我活着不顺气呀,把人给我害了,办办丧事也威风不起来,哼!给我口烟抽!"

  其实,万管家早在把大烟灯点着烧烟泡了.这个跟随孔庆儒十多年的奴才,通过冬天的bào乱中的表现,更得到主子的器重,身份也更重要了.可是他在主人们面前,又很注意言语行为的分寸,恰到好处.

  抽完一个大烟泡,孔秀才的jīng神打起来了.他刚下炕坐到太师椅上,县上的信差送来一份给他亲启的绝密信件.

  信是县党部主任鄢子正写来的.上面说,因他公务繁杂,脱不开身来为两位死难兄长送葬,深表歉意.希望孔区长多施计谋,把bào动的伤员拿到,进而打尽于震海一伙漏网之鱼.信后还提醒在文登城中两人知心的谈话,孔庆儒要为他保媒一事有无进展……

  当万戈子送走信差回来之后,见孔秀才的脸yīn沉沉的,忙把水烟袋装上,送了上去.孔庆儒把手中的信,向桌子上一扔,接过烟袋,等管家送火媒,深深地吸了两口,烦恼地说:"这个山西光棍,当面把我捧上天,净从我这儿得便宜,他妈的,我办这么大白事,他不来赏脸,倒忘不了给他讨小老婆……滚他妈的蛋去!"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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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戈子赔着笑脸说:"大老爷是何等样人,和那个骨架子石灰人计较?也许鄢主任也真为剿共的事忙活,他想个女人求咱,也不是不相gān的事.大老爷想拢住仇连长,还张罗过二老爷的香兰闺

  女,他哪比得上鄢主任一个指头?莫不再让宋老八一样的人,把闺女媳妇送给他去?这可……"

  孔秀才站起来,慢慢地踱着步.万戈子知趣地闭嘴了.孔庆儒想了一想,脸色又逐渐开朗起来,说:"这些事都在我心中装着,到时自有安排.为剿灭赤匪,维持住地面,别说是亲侄女,就是老婆孩子,搭上去也合算.宋老八这么做,也是常情.鄢子正和我情如手足,说他句气话,是我一时心绪不好.""那是,小的知情."

  "鄢子正总是个有识之士、能人,共产党的大敌."孔秀才完全恢复了正常,"当今世界,要靠他们治理.不然,赤祸是除不了根的.唉,气人的是共产党不好收拾,咱们的人有本事的太少.前些天赤松坡抓到的那个伤号,本是个好活口,却叫之善生生拷问死了,死了他才来报告领赏.""舅老爷为剿共,可费心了,比遭这场大灾以前,心眼长多啦!""越长越邪啦!"孔秀才生气地说,"这东西想从伤号口里掏出口供,抓住更多的,他好领重赏——被窝里放屁,独吞!他哪里是共产党的对手……你告诉之善,下次他发现共产党分子不报告,私自处理,不但不给他发赏,还要倒罚他的钱."万戈子微笑笑,没有回答,去里间把茶杯倒满热茶,双手捧到八仙桌子上.孔秀才坐下,喝口茶,又捻着胡子梢,说:"那个媒婆子一直在这里?""在这,按着你的吩咐,让她和别的姑奶奶一样,住在内院,一块吃饭,她挺得意,对白事很卖劲,哭的声音比谁都响……"

  "给她的礼物预备下了?"

  "照你的话备好的.大奶奶有点不痛快……"

  "女人见识……今晚上,等人都睡下了,你带那媒婆子到这屋里来."万戈子一怔,讨好地说:"大老爷,是不是午后送殡完了就叫她来,这些天忙乱的你一直没到大奶奶那里去了,晚上也该歇歇啦……""嗯……"孔秀才沉吟一声,肿眼皮向上掀了掀,脸上露出威严的神气,说,"那种事,多会都行,目下剿共为首.白天,不能叫媒婆子进我这里,要防备有人走露风声……这可是我多少天想的一条大计,把孔居任这个小子弄到手,我的棋就活啦!我料定,孔居任这个姓共的,不难对付……"(冯德英文学馆)

  大脚霜子听到孔秀才一声唤,吓了一大跳,进了屋,心里的"鼓"还在咚咚地响.

  她在桃花沟村头对好儿她妈说来孔家吊孝,为的是不赚白不赚的一顶孝帽子,那不是真实的;说她哭孝是"猫哭老鼠假慈悲",也不是老实话;当然,说她真的是为孔庆儒弟弟的死而悲痛去的,也不合事实.那么,孔霜子来吊孝的真实动机是什么呢?是为的她自己:怕孔秀才他们说她不上门给族兄送葬,是心向了共产党.若进一步查出她参加过妇女会,bào动时在桃花沟街上喊过口号,还把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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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绣花坊让出来给伤员住了几天,再加上前几年姑侄勾结绑过钱庄老板的票,这新账旧债一起算,不问成死罪,也得蹲几年大牢,至少得倾家dàng产……罢罢罢,是祸躲不过!孔霜子和牟平城相好的一商量,趁着孔家办丧事,她回来多哭几声,极力表示她是孔门的人,打消孔秀才对她的猜忌,她又能安安稳稳回桃花沟重操旧业——开绣花坊,当媒婆,岂不是一好百好!

  孔霜子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刚进孝棚,她惴惴不安地送上"薄礼"五块大洋,岂知把她接进孔家的院里住下,这是当姑奶奶看待了.每天两次发纸送水,她都能陪着死者的至亲女眷放喉gān号——她自然没有一点眼泪出现,假哭真死尸的表演,她早有很高的造诣.那压倒一切人的响亮嗓门,新鲜生动的哭叫词句,各种变化着的手势动作,使周围的人嫉羡不已.她还忙里偷闲,头发油没少抹,香粉没少搽,胭脂没少抹,两眼不时睃视来灵堂前上香烧纸的小白脸们……甚至和邻区来的一个地主大烟鬼儿子从眉目传情,到溜进茅厕里,动起手脚……多么美的日子啊!孔霜子满心喜欢,这次来吊孝不但达到了原定的目的,而且还有格外的收获:人面前出尽了风头,又骚得一番风情.真个的,人要俏,戴身孝.她四十多岁的皱纹脸.还是大有可为的呐.下午送完殡,大脚霜子还不愿去下孝服,心想,这殡再出下去可多好哩,偏偏四天就完了!孔家的人接连遭杀,吊孝棚一直不拆,她身上老是一身白,那有多快活啊!她怀着满足又不满足的心情,在孔家庄街上转悠——可惜没有人侧目她的"俏",大大地扫兴.若有所失地进了娘家门,打算明天回桃花沟……出乎意料,孔秀才叫她去,管家的神情又是那么诡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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