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使横亘百里的昆嵛山,宛如一望无垠的翠绿如茵、点缀着花案的巨大的绒毯组成的海洋.这个时候,谁亲临其境,都会心旷神怡,大口吸气,眼放神采.
此时,正有一男一女,沿着山中溪涧的朦胧小路,从东向西迤逦而行.那女的,是小jú姑娘,身上还是那件褪了色的大姐好儿出嫁时穿的红袄,冬天她穿着还大,这时掏出了里面的棉絮,成了夹袄,仍不显得宽松,真是闺女过了十五六岁,像遇上适时雨的蘑菇,眼见着往上冒.那男子,就是理琪.他却和在威海庆和楼判若两人:分头变成了光脑瓜,上面扣一顶当地庄稼人常戴的"西瓜皮"帽,一身半旧的黑粗布裤褂,完全是个庄稼人的模样.
他们是从丁家庵往冯痴子的山庵去的.昨天,小jú从家里到桃子处送她母亲、伍拾子妈等桃花沟的人,以及为突击队和伤员送缝补好的、新做的单衣去时,正赶上桃子在准备迎接新来的领导人,和要来开重要会议的人们.其实也不外乎预备一些地瓜gān,泡点gān菜,剜一些好吃的山菜……小jú马上要回桃花沟,拉起她的闺女讨饭队伍,桃子挡住了,说冯开仁已在孔家庄哥家里寻法背点玉米面回来,如今又有了山菜,再用不着作那个难去了.小jú想,自己还能做点什么呢?在这样大的事情上,无所作为,可怎么和小蓉那帮要饭的女友们说呀?
一当她听说二姐要去丁家庵接领导人,叫她在山庵看竹青,小jú怎么也不gān,山jú花
- 602 -
以种种充分的理由,到底把桃子说得没话说了,终于让她跑上去丁家庵的小路.
小jú天一亮上路,二十多里山道,一溜紧走,离晌午还早,就到了丁家庵.她真想看看这个大凡她接触到的革命人没有不日日夜夜盼望的领导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像珠子?像程先生?还是像先子、赤子他们?但是,那领导人不在庵上.
崔素香告诉她,他被高玉山伴着,昨天下午就下山去了,约好今儿中午回来.
于是,小jú一边帮素香做饭,一边听这个朝鲜女子轻声慢语地叙说.她说,这个领导人来了十多天啦,先到天福山下一个叫沟于家的小村,在一位县委负责人家里住.一住下,他就找来各地的负责人打听情况,接着就有人陪着,没黑夜没白日地到咱各联络站、点去,和同志们见面说话,和可靠的群众拉家常……来丁家庵四五天,夜里高玉山和他出去活动,白天回来,挨炕没暖上两个时辰,到庵下泉水沟洗了头,要么找人来开会,要么就趴在炕里窗台上往本子上写字,再不就看书.那看书写字时,眼睛都快触到字上了.她问他怎么回事,他说眼睛近视,过去戴眼镜,现时在乡间做地下工作,戴着眼镜敌人会怀疑,同时戴着眼镜老百姓不习惯,不好和群众接触.这近视眼镜要么老戴,要么不戴,戴戴摘摘眼睛更坏,也会留下印子,让人看出来.就为这,他索性不戴了.他是外省人,讲话有的听不懂,他就慢慢地说,轻悠悠的声音,挺舒耳朵的.崔素香又说,这个领导人在上海党中央gān过事,还会"打电台",又能说外国人的话.
这次来胶东为着保存好随身带的秘密重要文件和能印字的机器,住在威海大客店里,成天和敌人碰面,一点事没有……
小jú听着,觉得这位新来的领导人,有的地方像珠子,有的地方像程先生,又有时候和先子、赤子相仿佛,有时简直像于震海……嗬,他谁都像,又谁都不像.真是个神奇的人呀!姑娘真想早见到他,和他说说话……然而,中午见到了,可还没看仔细,他就和高玉山、刘宝田、伍拾子一gān七八个人,挤在厢房小草屋边吃饭边议论事.接着众人分头出门,小jú着山菜篮——里面有两只丁老成捉来的兔子,领着他上路.他只向她点点头,大概看也没看清晰他的向导的脸孔,甚至连她是男是女也没分辨出来,因为小jú知道他是近视眼.他仅仅向她望了一眼,就跟他上路了.至于她想跟他说说话呢?瞧吧,走出丁家庵有二三里了,他还一直闷着头,一句话没有,像想心事,又像盯着路面上的石头,慢腾腾地走着……慢就慢吧,不怕慢,就怕站.哎呀呀,他索性不走了,坐在溪边石头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大本子,又抽出支黑杆子钢笔,抵在膝头上,写一阵字,又把钢笔顶到下巴上,出开神了.
走在他前面的女向导,本来是几步一回头,这时见他坐下了,只得停下脚,等吧,谁叫他是领导人,自己是向导了呢?看看,他走路也在忙呐!小jú爬上路旁的高岩石,向四周了望,净是高低不一样的山峰,除了蚕场上有零星的放蚕人之外,什么人影也不见.这个季节,除了放蚕人,谁还到深山来gān什么呢?柴没得打,觅山菜的女人、孩子,用不着进深夼来,农人们都在靠外边的山地、平川上,忙着下种、栽地瓜哩.那些坏人们,不是大队人马,也没有胆量敢进来捣乱的.就为这个缘故吧,桃子才放心地让妹妹来顶替她,完成这个小jú完全能胜任的任务.小jú当时也是用这些理由来说服姐姐的.可是现在,她却不这山jú花
- 603 -
样认为了,她感到自己的担子很重,不能出一点差错:她护送的不是一般的共产党人呵!是个顶重要的领导人哩!
少女机灵地把近山远峰审视了一番,见领导人还坐在那里,她就找活gān了:瞧,这里的扫帚花,淡紫色的花瓣刚刚张开,又肥又嫩,一串串的,顺手捋了一会儿,篮子就盛不下了.于是,她把两只兔子用棉葛藤绑好,空出篮子,继续往里采好吃的扫帚花,不大工夫,又满了.她扭头一看,他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小jú想叫一声,又怕惊扰他,也不知称呼什么好.她如今不是huáng毛头上扎两鬓鬏的女孩子,脸对脸地对着金牙三子瞅他的大嘴了,而是背后有条柔黑的大辫子的大闺女了,不论走到哪里,都吸引青年男子的目光了,总不能喊他"领导人"吧?可除了这三个字,桃子和崔素香都没告诉她,这个人叫什么呀!怎么办?时候不早了,回去晚了姐姐他们要担心……有办法,小jú踩活了一块石头,脚向前一踢,石头咕咕咚咚滚到小沟里.
奇怪,他还是没反响,原样姿势坐着.不怕,机灵闺女还有办法,走到他面前,故意打个"阿嚏".出乎小jú的意料,本想到他会立时抬起头望着她,她就装着不在意……但,偷偷一瞅,他仍是毫无反应.小jú的眼睛睁大了,黑黑的水灵灵的眼珠,专注地端详他.
他,这个领导人,原本方圆的脸形,因为两腮塌陷,成了瘦长的.嘴唇瘪瘪着,像老太太似的,眼窝向里凹着,闭上的眼睛却是向外凸出的.这眼球的突出,是长期戴近视镜子的结果,这个乡下闺女小jú当然不明白.
"妈呀,看瘦成这模样,脸色像蜡……"小jú心里叫道,抿着稍厚的红嘴唇,皱紧端庄的好看鼻子,瘦腮上的酒窝,一动一颤的,使眼泪没涌出来."他睡着了!都是累的,熬心血熬的!让他睡吧,这不冷不热的天,青青绿绿的山,吸口气也是鲜的……俺放哨,让他睡吧,多苦的领导人!你睡吧……""咣咣咣咣……"突然,对面山上传来一阵高亢的响声.
理琪陡地站起来,右手伸进怀里摸出短枪,紧张地向四周观望.
小jú瞅着他,哧哧哧地笑,把刚才眼里的泪水都笑了出来.理琪茫然地看着向导.
"还不懂哩,不是响枪,是放蚕的,敲洋铁桶,吓唬雀的."小jú边说边手指远处山坡的蚕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