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海水,宝川就倒下了.二妞将丈夫横抱在怀里,挺着她那从小练功的坚韧的细条身子,迈着有力的碎步,急急地向海里走着.
巨涛号叫着,无情地把她向岸上推.年轻女子用更大的力量,迎击着巨làng,奋勇地向前走着,向深海里走着,似乎那里有新生活的大门,为她和心爱的人dòng开,无数双热切的手,在迎接他们,拥抱他们……当那晚霞烧红半个天空的时候,袅袅的烟霞蒙在染血的芦苇尖上,留在白沙滩两双深深的血的脚印上.映红了海天相连的边际飘动着的那面血浸的残缺的红旗……
第十六章
即使他的体魄超过常人,但总是人肉人骨,两颗子弹从背后she进腰间,脊髓骨断了一根.流出那么多血,一般人早躺下了,他却坚持战斗结束,开了总结会,布置了队伍的行动,怀揣一百零九元银洋和手枪,离开队伍,避开大道,沿着河畔树林、沟流土岗,蹒跚北上.天黑时走了五十多里,来到牟平中部的盘石村,几乎是倒在开门的老人怀里……
这个老人只老夫妻俩,儿子和本村另外六名共产党员,在去年冬天bào动失败后,被同村的坏分子告发,七颗人头挂在牟平城墙上,老伴哭儿子哭的,眼睛叫泪水沤得快瞎了!
震海被老人扶着进了屋,弓着身,趴在炕席上.他感到胸部剧痛,两腿发木,头上huáng豆大的冷汗珠,吧嗒吧嗒往炕席上掉.
两位老人焦灼万分,不知如何是好.老妈妈哭着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别和俺那儿一样,儿啊……"
"看看,看看!你又、又来啦!"老人着急地说,"这活的还忙不过来,你还提死的.快烧水,弄饭!准是饿的,累的……"
休息了一会儿,喝了热水,震海好一些,能坐起来了.两位老人欢喜地守着他,老妈妈擦开了泪水.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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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海说:"老人家别难受,保着身子要紧.俺兄弟的血不会自流,咱们新来的领导人,叫把所有为革命死的人名,都开成单子,他一一记在本上.他说,永远不忘他们,为他们报仇,为他们的亲人打下江山!""看看,看看,俺说孩子死得有福,你就不听,老哭……"老人说着,自己也用衣袖拭开了泪眼.
震海又把游击队几次打胜仗的消息,告诉了两个老人.老妈妈又撩起衣襟拭泪水.
老人说:"看看,看看,你又……"
"看看么?俺喜欢也不成呀!"
于震海讲了他要去烟台执行任务,不用多说,老人已经明白.老妈妈摸索着烙地瓜面饼,贴玉米面粑粑……他们连一点麦面也没有啊!老人从旧柜子里找出个带补丁的钱褡裢,把gān粮打点进去,一直忙了大半夜.但是,在午夜要叫醒于震海动身上路时,老人发现于震海是趴在炕上睡的,还不断发出忍痛的呻吟……于震海本来想把受的伤瞒住,但瞒不住了.这位老人懂得点治伤常识,看了他的伤势,洗了伤口,上了些药,又用新粗布给他扎好,很担心地说:"孩子,这伤上了药,止住了血,可子弹没抠出来,骨头碴没长到一块,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得老老实实躺下养着,怎么能爬山越岭到一百开外的烟台去?这伤口要是活动了,化了脓,那可不得了啦!"
震海说他任务紧急,得赶快去.老人道:"再急也得躺两天,伤口稳住了……"怎么说,老人就是不放他走.老妈妈找出儿子原来的小褂、裤子,把他里面的血衣换了下来.他的棉袄、鞋袜,原来和宝田换过了.震海也感到头重脚轻,走路困难,只好又躺下了.他刚闭上眼,就听到西风chuī得茅草屋呼呼地响,仿佛看到昆嵛山的泰礴顶上,白雪一层.是啊,已是初冬了,天冷了.但是烟台特委的人,理琪、高玉山他们,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住最差的客店,缺铺盖少柴禾,没钱买纸印传单……一会儿,他把一百零九元钱送到了,他们欢乐地咬大饼,喝热腾腾面汤,围着火盆烤火,盖着厚被睡得香甜……咦,满天飞的是雪花?不是,雪是白的,这个是红的绿的紫的,啊!好家伙,是传单……于震海蓦然惊醒,自己趴在枕头上,原来是一场梦.不,不是梦,如果把钱早点送到,这一切就变成实实在在的真事了.他爬起来,炕上空空的.他下炕穿上鞋,走到灶间,开开屋门,有个人坐在门外槛上.
"你放心睡吧,老头子在街门外头."老妈妈说着站起来.
这时,院门无声地开了,老人进门又关好,他回到屋里,手里攥着一把镰刀.
于震海说:"老大爷,我非走不可,不走就会急出病来,伤口坏得更快!"老人怔了片刻,说:"留不住,你走吧.本来我盘算,明儿去孔家庄,找鬼见愁求个方回来……"
老妈妈已把褡裢放在震海肩上,那gān粮还有热气,暖着震海的心扉.老妈妈扶着他的胳膊说:"能见着那领导人,替俺瞎老婆子捎句话:他给俺儿子上了宗谱,俺欢喜着哪……"
"看看,看看……"老人说着,一手拉震海,一手握镰刀,送出屋门,送出街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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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送出村口.说:"孩子,你路上小心!和咱们的人说,你们怎么不常来啦?别不放心儿子没了,他爹妈还在呀!"不等对方回答,老人摘下自己的"满头捋",把震海的破礼帽换下来,转回身,走了.
过去一天多的路程,这次他走了整整四天.这是怎样走过的四天哪!第一天他还能咬着牙,走了六十里——这对多年黑白奔波,习惯大步流星的石匠玉,太可悲了!夜里他宿在牟平城东四十里的金山寨村外的打谷场上,找个玉米秸搭的人字形草窝铺(这是这一带谷场必有的),他还是向下趴在草堆上,睡到天亮前就上路.这些地区直到烟台,于震海没有接头的联络站,不属于他活动的范围,为防备出意外,只好在野地谷场上睡.当然,他也可以住乡村野店,花钱又不多.可是即使一个铜钱,那也是钱呵!留下jiāo给党组织,总是有用场呵!
第二天过猛làng口子.那年他和金牙三子去东北躲险,迈开大步,一会儿就过去了.这次,他爬这山口子,尽管它的坡度不算陡,而且又是大路,他可一步一步向上挪,腿稍一迈大,带累得伤口搐动,痛得咬牙,歇息了十多次,足足小半个下午,才爬过去厂.从牟平城到烟台,六十多里,他却艰难地走了两天.
夜里不能走,公路常有敌人流动,小路他又不识,好在这里没有认识他的本地人.但也不能大意,万一碰上来烟台办事的认识他的坏人,像那年在七里店遭遇上村长于令灰……他把帽子向下拉——这才感到老人换给他的"满头捋"的好处,能御寒风,又能挡住脸,还自然.
第四天上午,他终于登上烟台东口,看到了港外的船舰,心里一喜,舒口气:
到底还是到了,就要看到理琪和特委的同志,jiāo出去同志们拼命得来的一百零九元,解决经费的困难……
背上的伤口也似乎疼得轻了些,他加紧向城里走.走着,他见一堆人停在前面,再一看,有三个警察,正在城门检查出入行人.他马上停下来:过去来没有敌人在此设卡的呀?他看敌人不搜身,只是检查携带的东西.就把钱袋从褡裢里掏出来,塞进怀里,这时正有一个挑了两笼公jī的小贩从他身边走过,他上前搭讪说:"大哥,你上哪?"
"到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