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娘俩惹得起人家?"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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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们敢怎么样!孔秀才自chuī是圣人之后,正人君子,不弄小纳妾,这老不要脸的,送我一大堆胡诌的脏词儿、诗儿的,到时我给他撒出去,看他再怎么装正经.他秀才有势力,俺哥在威海卫也不是吃闲饭的!
"你真有心跟于震兴?"
"真的."
"可有文书在秀才手里攥着,你改不了嫁啊?"
"这个,我先不管它.我不能这样一辈子老死,不能成富鬼们的玩物.我才二十五岁,我要个知疼知热的人做伴.姑妈,你守了半辈子寡,还不知道苦楚啊!难道也让我和你一样?"
"命轮上啦,得忍着,忍到我这大年纪就好啦……"姑妈扯起前襟,拭把泪水,"唉,都怪你爹,当初把你领出去学唱戏……他也为你丧了命……""什么命啊运哪,我再不信这一套啦,世上的穷家富家闺女都有日子过,命唯独叫我遭殃?"
"唉,任性的闺女,这么胡拉扯,怕震兴不会肯就俯.他对咱这路人,有生心哪!"
"多生的心,我也能给他煮熟喽!"
"他自个乐意,他家里的人也不肯."
"没有使他忘家的本事,我还算得有能耐的女人?那只能说我对他心不实、情不真."少妇那泪迹的脸上出现笑容,"姑妈,我不单图震兴长得好,更一层,他穷,说不上媳妇,才会死心塌地伴着我.真的,我会叫他比真夫妻还热火.
信吧,姑,妈?"
"看你喜的,不知羞啦!"
"这世道,羞臊早被老鹰抓去吃啦!我少女时,也是知道廉耻,规规矩矩,要正正经经一辈子的呀!岂知做了戏子,挨尽欺凌,爹爹丧生,我又上当守寡,受人玩弄……我算看透这个世界啦,财主老爷衣冠楚楚,盖着láng心狗肺;像震兴那样人的破衣烂衫底下,倒有一副热心肠……"少妇忽然卡住,问: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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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南屋啦?"
"震兴吗?我见他拿着扁担出门去了.怕是回赤松坡了吧?"少妇思忖片刻,道:
"不会的.他胆子小,适才打了我,会后怕;再说,他的工还没做完……"整个一下午,雇工于震兴,心乱如麻,思绪万端.那山里的风雪,也没使他的头脑清凉一些.
震兴和震海是同胞兄弟,这弟兄俩,不仅性格相反,长相也大不一样.震兴中等身材,窄肩细腰,眉清目秀,虽然终年风chuī雨打,但面皮老是白里透红;他很少讲话,嗓子却又甜又亮;平时少动好静,但却是这一带几乎村村都有的农闲京戏班子的主要角色,他不但擅长老生,而且反串的玉堂chūn,在圣水宫山会上打过对台,把外地来的班子都比垮了.他在村子里的人缘好,老幼皆知.
谁家有忙不开的活,比如盖房垒墙,红白喜事,不用招呼,震兴总在忙里帮外,可是临到吃饭上桌的时候,再电找不着他的影子.路上遇到谁家的小孩摔倒哭了,他随手抓把湿土,捏个小泥鸟,孩子破涕为笑,趴到他背上,他一直送孩子家去.哪个婶子、大妈托他买个针头线脑,即使是大雨倾盆也从不耽误.为此,村里人送他个美称"百事找".然而,就是这样一位里外秀气的"百事找",今年三十整了,自己却找不到个媳妇.为什么?曾有人提过亲,他都回绝了,只有一句话:"爹都养不起,还能养别人!"
对中午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震兴一直疑惑是梦境——确切说,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他来孔家庄打短工,是常来常往的,因为这里富人多,雇人帮工自家经商做买卖的也不少.他没给人家当长工,因为家里的瘫爹,石匠弟弟经常离家,他得时时回去照料;打从弟弟娶了妻,他才能常住雇主的闲房.
今年秋天,在孔家庄集上,他被这老少寡妇家雇佣.这家寡妇对做工的人和顺,饭食也好些,冬天没了农活,仍留下来打柴搬草,喂牲口,工钱照付不减.这样的东家实在难找,震兴自然乐意gān下去.
挖空心思绞尽脑汁,老实的震兴怎么也找不出她中午的作为是为了什么.
她不正经,想勾引男人,孔家庄上纨祷làngdàng子弟有的是,怎么单单看上他这个庄稼人?想来想去,震兴有些明白了,他听说过有的地主为了不付工钱,故意把长工灌醉,拉去赌钱;还有的指使小老婆脱裤子,诬赖雇工qiángjian她,工钱不给还罚款……震兴惊恐地想道:"好歹毒的妖jīng!她虽不是财主,可也是设计弄鬼,让俺上当,自给她gān活……真狠心哪,想害俺一家饿死!我得赶快离开这个险地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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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
中午逃出女东家的门之后,震兴本来就想马上回赤松坡家里去的,可是这个欲念很快就打消了,又上山来给人家搬柴.不为别的,他记起打了那少妇一巴掌,她一定忌恨在心,向她们族里的孔秀才编排一套震兴如何欺侮她,那穿黑棉制服的警察会跟着他的脚后走进茅草屋.那样,一家的横祸不堪设想.震兴又害怕又恼恨地往扁担上甩打自己的右手:"唉,真昏头啦,学得和震海一样啦!这……"于是,他就拼力gān活,不要工钱也甘认了,只要能摆脱自己惹下的大祸就天幸了.
孔家庄离山有五六里路.震兴的扁担压得弯弯的,一连挑了三担柴到打谷场上.天黑全了,他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声,悄悄地走进东家的街门,站在院子里.
屋门开了,少妇的姑妈走出来说:
"是伙计回来啦,进家吃饭吧."
震兴稍稍松口气,道:
"俺不饥困.东家还有活没有?俺想散工回家."
"这我得给你问问."
震兴回到南厅房住处,收拾自己的铺盖.姑妈用木盘端着两碗面条进来,边向炕上放边道:
"俺侄女吩咐的,你实在不愿gān下去,就散工;只是工钱今晚算不清,明天才能给.你权且留一宿好啦."
"莫不是她真不记仇?唉,还是早走的好,富人家脸是三伏天,说变就变."震兴想着,赔着小心说:
"钱不凑手,等有了再说吧.俺这就走……"
姑妈笑了,说:
"你是不是还生她的气?你是不知道,俺这侄女,二十五岁的人,体性还是孩子,又喝了点酒,冲犯了你,你千万别往心里记.她说啦,务必留你委屈一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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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她明儿得给你赔礼."
"俺哪里来的气生!"震兴嘴上说,心里寻思:"难道她真没有坏心?唉,真有也罢,没有更好;惹不起躲得起.今晚硬走怕惹她翻脸,明天一早上路."少妇的姑妈去后,震兴胡乱扒拉下一碗面条.屋里挺冷,他向炕dòng里烧一会儿火,抽了袋烟,去院里牲口棚给大黑叫驴添上草.他望见北屋橙huáng的窗纸上,有两个人影在晃动,就赶快回到南房,插上门,和衣躺下.
风呼呼地chuī,雪片冲击着窗纸,嚓嚓作响.震兴劳累一天,心窝躁得吃不下饭,本该睡熟,可是对他来说,罕有的思绪纷纭,身子辗转不能成眠,一个接着一个问题,老是逗弄着这个老实的庄稼人.
炕dòng的火越烧越旺,土炕热了.震兴身上像有许多虱子在爬动.可是他很快知道这是错觉,如今不比往常,现在有弟媳给他换洗衣裳,多年来他第一次穿上表里两新的厚棉袄.震兴油然产生一个新鲜想法:"女人需男的上山下地,男人需个女的料理家务,男女真是天生的凑合……唉,我这辈子算过去啦,震海有了家,我帮他两口子养活爹,拉扯孩子,俺于家的香火接下去啦!"想着,震兴心胸宽松了许多,起身脱下棉袄棉裤,重新躺下:"衣裳来的艰难,怎么舍得穿着它睡!深更半夜,桃子妹还在机上忙乎,一时也不舍得歇……可这家两个娘们,穿好的,吃qiáng的,省心省血,养得白白嫩嫩的,为么?她们有钱.有钱,女人也用不着找男的,雇人做活就行啦.可她,为省几个工钱,就弄神耍鬼,不要脸皮?唉,管她的,明儿一早走啦……"夜深沉.风雪中,两个女人在门外探听雇工的动静.年嫩的怀抱chuáng被子,对年老的耳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