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儿,好儿!妈回来啦!"
一刹,门无声地分开来.开门的人即刻闪身走去.
"好儿!"三嫂叫着迈进门槛,迅速扫视面前的大闺女.
好儿,比她生母高,细细的身材,像根柳枝似的稍稍有点弯曲.长圆形的脸,白皙中透着粉红,稀松的长辫子弯弯地搭在肩上.在她母亲跟前,她低着头,顺着睫毛,一动不动.
三嫂轻轻舒口气,把镢头抛到墙根处,说:
"去吧."等好儿进了西厢,她理了一把鬓发,向正房走来.
正房东间炕上,四仰八叉躺着一个人,闭着眼,张着嘴,有气无力地喘息着.
三嫂白他一眼,随手把炕边上的小笤帚抹到地上.
躺着的那人粗声喝道:
"你‘胡捋’么!"
"哼,睡的倒警醒."三嫂说着拾起扫炕笤帚,"这么早就收工量炕,咱小家小户的,可养不起睡神爷."
"家是我张老三的,我愿多会躺下,就多会躺下,谁还敢叫我站着不成?"张老三又闭上眼睛.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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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嘛,这家姓张,俺走."
张老三急睁开眼睛翻起身,隔着半壁土墙,见妻子在灶间扫身上的浮土,并没有出走的动向,就又愤怒地吼道:
"像这么个闹法,这家早晚也得散!"
三嫂那细细的、却是黑黑的眉毛耸了耸,回到炕前,软和地说:
"出了事,你明白说呀!"
张老三装上一袋烟,从口袋里摸出打火的火镰火石,三嫂看着他,耐心地等待着.但老三突然把小烟袋从生满胡子的嘴里拔出来,指着炕前乌黑的立柜,说:
"你把那东西给我."
三嫂生气地骂道:
"和闺女闹气,还要酒壮胆子,埋汰人……"
"行,行,我埋汰!"老三拍着炕席咆哮起来,"我张老三怕老婆,名声在外.你jīng灵,你当家,你把闺女纵得横走竖飞,我不敢放个屁!弄到这遭时候啦,你还不醒目!你,你……"
三嫂见丈夫满脸涨紫,脖露青筋,话都说不下去了,忙坐到炕沿上,和气地说:
"有话好好说呀,好儿那孩子心眼窄巴,我怕你碰了她,万一有个好歹……""我动她一指头没有?你问问那东西去!"
"这自然是好,俺母女领你的情,也算你还有做老子的心肠.""心肠?出这大的丑,揍死她也该!"张老三手指屋顶,气呼呼地说,"我得留着这把茅草,给你们挡风遮雨."
三嫂疑惑地望着他,问: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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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你打了闺女,有谁要毁这个家?"
"谁?哼,你那个好外甥——这混蛋小子!"
三嫂深叹一口气,愁苦地说:
"你还是积点德吧.孩子们有差迟,该管教.可还都年少,不懂事,好好教训教训,过去就算啦!"
老三手持烟袋锅子指着妻子,一声比一声高地说:
"你与他高玉山认亲,他可不和你讲情.告诉你吧,这事不轻松,完不了!
你去问问你闺女,她认错不认?好他妈的高玉山,我要去告官!"三嫂脸色白了,震惊得眼睛都直了,惴惴地问道:
"快说,这事怎么个大法,啊?"
张老三见自己的话引起了妻子的焦急,倒很得意.他把小烟袋向炕上一撂,说:
"给我四两."
"唉,你这埋汰人……"三嫂又气又急,去打开柜门,从小泥坛子里,倒出一茶盅多半是用不能吃的地瓜根自烧的白gān酒来.
老三忙接过酒,脸露喜色,喝着嘟囔道:
"尽多二两……"
"别得寸进尺."三嫂将酒坛封好口,重新放回柜子里.又拿着小碟到院子放在石条上的咸菜坛子里,夹出一些咸柞蚕蛹,但当她回来时,老三却等不及下酒的菜,酒已经喝下一大半了.
张老三这下不用追问,抖起jīng神,嘴角淌着口水,滔滔地讲道:
"听我从头和你说明白.我刚从山上挑草回来,在桂元家数茧,孔霜子来找我.我问她有么事?她说跟她走,一切会清楚.我迷离懵懂地跟着她,来到后沟桃树林子边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树枝稠处,有两个人影.我问她是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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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她说:‘小声点,别惊动了人家的好事……’
我一听,转身就走.可孔霜子把我扯住,说:‘老三哥,你好糊涂!快去抓拐子,晚了你闺女没救啦!’她把我朝前猛推了个跟斗.
这真是晴天响炸雷.我穿过几棵树,啊啊!就见咱那好儿丫头,扒在个男人肩膀头上,抽抽搭搭地哭;男的直说温存话……我学不上来的话.我这火气啊——我轻轻拾了一根粗木棒子,破口大喊:‘清平世界,有这么大胆欺负人的!’
你那好儿闺女,推那男的:‘快跑你的,俺爹!’
‘往哪跑,拐种子!’我喊着,抡着棒子打过去——妈妈的,树根子绊了脚,我一跤摔倒地上.心想,这下可完啦,那野贼不收拾我,也跑没了影.我正害痛爬不起来——咦,有人来搀我,一边说:‘姨父,磕伤没有?’
我睁眼一看,是你那外甥,他直给我揉关节.我说:‘玉山,你来得正好,快抓拐子!’他问什么拐子;‘欺负你妹的,跑啦?’这小子笑笑说:‘姨父,你别着急,才是我和好儿妹说个话的.’老天爷,拐子就是他呀!这野种,胆包天,倒没逃,还和我贴近乎!我这气——我躲开他,抡起棒子就打……‘爹!别打他,他没错!’我从来没见好儿这么大胆子,她扑上来,用身子护住高玉山.我愣呆了,眼都气昏啦!我要砸死这冤家——‘住手!’你那外甥叫着上来夺下我的棒子,摔到地下,冲着我说:‘姨父,明明白白告诉你,这事没好儿的错,也没我的不是.你闹嚷大了,是咱自己家出丑,外人笑话.你要打我妹一下,就是先翻脸,我也只得和你仇人待.’
我说:‘好小子,你大话chuī破了天!我的闺女,我——’我刚要朝好儿动巴掌,那小子只一推,把我搡出好几步远.我见他年轻力壮,知道对不过他,就骂:‘你小子等着,有日子教训你!妈妈的,臭丫头,滚家去!’
"好儿跟我走,"那高玉山毛贼在后头喊:‘好儿妹,咬着牙,别害怕.谁敢动你一指头,他的房子就得等着一把火!’
"唉,唉!你那宝贝闺女!你那好外甥!"张老三指着妻子,疲惫不堪地倒在炕上.
张老三借着酒力述说他的遭遇,三嫂却只听了其中的关键几句话,这也是她长期听丈夫说话养成的习惯,把大部分时间用在对事物进行分析、判断上.
她愁悒悒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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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没料到,好儿、r 头从小丝坊里入、绣房里出,软嫩嫩的,竟生出这段子事来!要是玉山没‘下柬’,他二人好了,亲上加亲……""把闺女嫁jī嫁狗,也不给高玉山!"张老三怒气不息地说:"再说,他妈那富眼珠,看得上咱草门楼?"
三嫂不理会丈夫,按照她自己的思路,继续说:
"这两个人是过分啦,该管.可好儿生性娇嫩,身子又弱,这一惊吓——孔霜子这人,也算得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