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哥们哪,你们别出来啊!孔秀才把兵围住村子,要找共产党!穷哥们啊,共产党好比是咱受苦人的活命水,孔秀才想不让咱活,要断它,它永辈断不了!
有天就有雨,有河就有水,有穷人就有共产党啊!"孔庆儒再也坐不住,命令放下来.树下面扯绳头的敌兵的手突然松开,世章重重地跌到地上.桃子忙上去拉扯他.老人左面那只残腿摔折了,血,哗哗地流!桃子的泪水,簌簌地流!世章昏死过去了.桃子扯下衣襟,忙着为老人包扎断腿.孔显上前阻拦;孔秀才摆手制止他.待桃子把老人的伤包好了,世章也苏醒过来.
孔庆儒俯身对着他,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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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味如何,还硬么……"
"呸!"世章嘴里的碎牙和着血,吐在联庄会长崭新的军装上.
"拉上去!"孔庆儒一面擦脸一面吼叫.
然而,半空中的于世章,嗓音虽沙,喊声却更加有力:
"穷哥们哪!不要可怜我,孔秀才这抖的不是威风,他是狗熊!他作恶多端,死到临头,怕共产党吓掉了魂,连我个瘫子,只是个共产党员的爹,他就这么卖力作践!这伙吃人野láng进土的日子有数啦……"突然,世章发现几个方向的墙头上,出现了江鸣雁、刘宝田、刘宝川、金牙三子等本村共产党员的头脸.他立时又喊道:
"全村老少乡亲,千万别出门啊!孔秀才有兵围住村子,正引逗抓上钩的啊!
不能中他们的jian计啊……"
孔庆儒发疯地冲到树下,打脱握绳子头的兵的手.世章猛烈地摔到地上.
这一次,完好的右臂跌伤了,但他没有昏厥,柴硬的大手抠起一把湿土,朝仇敌狠狠砸过去.
孔秀才只顾躲闪,笨拙肥胖的身子,很少走路的脚,又加新穿上沉重的皮靴,动作极其不便,被兵的乱脚绊着,两手扑地,一跤趴倒.于世章竟崛地而起,猛地扑在秀才的背上,牙咬脖子手剜肋骨.孔秀才像挨杀的猪一般地痛叫.
于之善、于令灰、孔显、万戈子和两个护兵,一齐冲上去撕扭于世章.人多手杂,心慌脚乱,于世章又死抓着咬住秀才不放,扯着他,就带动秀才,拖出好远,才把区长从于世章身下救出来.
区长兼联庄会长的大盖帽摔掉了,秀才头上牛屎摊似的盘辫也松开了,鼻子、脸皮被地面擦去好几块,血和泥涂了个遍;脖子后被咬破,肋骨条疼痛不堪.如此这般,现在的孔庆儒的形象,同刚进石匠的小家院时判若两人.
孔庆儒痛苦地捂着脸、跺着脚,哭咧咧地叫道:
"打!打!你们这些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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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的身子再壮实,在这些如láng似虎的汉子面前,也保不住老人啊!她被敌人拉开,推倒地上,只能不迭声地呼喊老人
于世章被敌人拳打脚踢了一顿.接着,半死状态的老人,又被吊上半空.
那鲜血,从他破碎的粗布衫上,一滴一滴往下淌!但是,当他一醒过来,有了使嘴张开的力量,那高亢粗犷的声音,又在半空疾呼:
"乡亲们哪,穷哥们啊!咱穷人骨头硬,受得住罪!我不害痛,我能和仇人做对,死了欢快啊!记住仇啊,跟共产党,闹革命,打江山啊……"孔庆儒抽搐着青一块紫一溜的伤脸,摸着包着手巾的脖子,恼怒又沮丧地盯着赤松树上的于世章:
"这个穷瘫子!我算认识了你……"
"爹!"孔显掏出手枪,顶上子弹,"结果算啦!"
孔秀才使劲吞回一口气,摇摇头:
"我费这么大工夫,为要这半个人一口气?这么便宜了他!哎哟……"他吸了口冷气,一招手,孔显、于之善、于令灰凑上跟前.他低声说:
"我得回去找鬼见愁治伤.显二,你负责巡查各个通村的山口、路口、河道,伏兵没我的命令不准撤.令灰、之善,这里jiāo给你俩管着,把瘫子吊一气放一气,给他水喝让他吃饭,晚上放火——当心,不要烧死他.招不来于震海和姓共的,我算输给他们啦!"
于世章在半空中,望见包着伤的孔庆儒骑上马,在管家的扶持下,带着几个兵,走了.老人禁不住破喉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区长大人,联庄会长老爷,秀才先生!你怎么狗一般夹着个尾巴跑啦!孔庆儒!有种的你留下,再较量几个回合,见识见识共产党员的老子是个什么样,掂量掂量穷人的骨头有多少分量……"马上的孔庆儒,生怕赤松树上的于世章会飞扑到他背上似的,脊梁一阵透凉,头不敢回,催万戈子打马快跑.
然而,于世章不但根本飞扑不了,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他又昏迷过去了.
但是,一当阵阵松涛将他摇醒,他吸上第一口带松油香味的氧气,那qiáng壮凛冽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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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呼声,又震天撼地响起来:
"亲人们哪!仇敌不死心,别中了诡计啊……穷哥们哪,记住仇啊!跟共产党,闹革命,打江山啊……"
两只雪亮的大眼睛,涌出粗大的泪珠,在黑暗中闪烁着火一样的光芒.
远处——黑暗笼罩的平原上空,蹿跳着血红的火苗.那夏夜的南风,掠过平川,阵阵chuī到离赤松坡五里路的北山上,高亢悲壮的呼喊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亲人们哪!别出来,孔秀才有伏兵,不要中jian计啊""……穷哥们哪,记住仇啊!跟共产党,闹革命,打江山啊……"伏在山岭上泪眼眺望的于震海,右手攥着发抖的匣子枪,左手抓进坚硬的huáng沙地里.风声,喊声;喊声,风声.震海再听不下去,陡地跳起身,向山下斜刺地冲出几十步,身子撞到一株树gān上.他手扶着树,忽然像发现了什么,抱着树,使劲地抚摸着,擦掉了树gān上的残皮,头顶在那赭红色的赤松树身上,仿佛是自家院子里那棵赤松,他从小在赤松下,听着皮肤和赤松身色一样的父亲,严慈地管教他,告诉他,应当爱谁,应当恨谁;应当怎么爱,应当怎么恨;对谁要软,对谁要硬;应当怎么软,应当怎么硬……震海轻轻松开抱赤松树身的手,无声地啜泣一刹,转回身,拖着铁打一般的双腿,一步千斤,向山上走.走,走着,他呼吸短促,全身收紧,飞奔着,一气跑上顶峰,回头向南瞩望.
残月如钩、繁星密布的夜空,那赤红的火光,影影绰绰,混在天际的群星之中,像是一颗明星在燃烧.山顶上的风更qiáng,那激越的呼声更高:
"……记住仇啊!跟共产党,闹革命,打江山啊……"震海左拳猛击胸膛,咬咬牙,挥着手枪,飞奔下山.那乱石,在他脚前脚后,跟着滚动……他已冲过刚才抱过的赤松树几步远,骤然,像是有人猛拽住他的身子,他锥子扎地似地停住.他渐渐地回转身,端量着那株qiáng劲地挺拔在群树中的青森森的赤松树.他面前又一次出现父亲的身影,父亲的脸色……父亲,现在的父亲,不光是他这个穷石匠的父亲,更是一个共产党员的父亲,他又在严慈地告诉他,应当怎么做,不应当怎么做……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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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喊声;喊声,风声.
震海默默地站着,听着,良久,不曾动一动.
过了好一会儿,震海擦擦眼睛,向南紧望:只有星星没有火光!他焦急地侧耳细听:只有风声没有呼声!震海浑身寒栗,转身向山上跑,奔上峰顶,站到岩石上,紧张地向南天寻视:血红的火苗又在星斗中闪耀;悲壮的呼声又在风中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