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花_冯德英【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德英

  北面的山货,南海的水产,平原的粮米,都来孔家庄聚疏买卖.区公所、乡政府都设在这里.每逢yīn历数四、九的日子孔家庄是集,常常能上几万人.即使平素,饭店、客栈、药房、钱庄、百货铺子等处,也门张候客.

  今天是腊月十四日,年关集日.张老三父女来到东西大街时,赶集的人已熙熙攘攘.那卖柴的担子,卖菜的挑子,卖海腥的手推小车子,走得甚急.店铺的门面都大开了;饭馆的小伙计在忙着劈柴、挑水;摊贩们,有的在支篷子,有的在摆货,有的已摇起皮鼓和铜铃铛,高声招徕雇主,还有两家为争地盘动了手,这位摔了那个的香、huáng纸,那个踢了这位的pào仗、蜡烛,一卷灶王爷的画像摔散了,像风筝似的飘向空中,几个孩子赶着骂着追,有的抢起散乱的鞭pào,点上火,向天上抛,喊着轰灶王爷上天……

  老三吩咐女儿牵驴把茧送到丝坊等着,他挑柴去草市.

  丝坊在村南头."德源号"的黑底金字大匾,悬在高高的青瓦门楼上.桃子拉着驴进了大门,将驮上盛着茧的麻袋搬下来,就站在一边看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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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用栅栏围起的一亩地大的院落里,散发着柞茧蛹的qiáng烈的霉味.蒸茧的锅灶隆隆地响,烟囱里吐着黑烟,污浊的浑水冒着热气,从院子的明沟里向院外流,沟边的土全沤黑了,虽是冬天,也臭气熏人.好些人,有端熟茧的,有抬抽好了的白huánghuáng的柞丝的,挑水送柴的,办各种勤杂事的,忙忙碌碌,紧紧张张,这房出,那屋入.一幢幢低矮的工房,从窗户口,露出一排排女人的上身.天是腊月严冬,窗纸也没糊,她们却都穿着不同颜色的内衫,脸面绯红,汗水不gān.桃子这时看到的只是女工们不停地动作着的双臂、两手,但从前她来探望她好儿姐时就知道,抽丝的女子每人登着一架笨重的脚踏木头机子,许多人,劳动一天都下不来机了,腿和臂,时常是肿着的.

  这时间,一位年轻媳妇出了工房门,紧向茅厕处走.桃子认识她是从她们桃花沟嫁到这村的,朝她唤道:

  "凤子姑,俺来啦!"

  风子打过照面,笑道:

  "等一会儿,我难受……"从厕所出来后,她跑到桃子跟前,"忙乎得连上茅厕的空儿也没有……你又跟俺三哥来卖茧?"

  桃子点下头.凤子气愤地说:

  "茧价又跌啦!"

  桃子吃惊.凤子道:

  "孔二先生说,日本人占了东三省,绸子跌价,茧也跌啦!这是他胡诌.天津卫他们家的绸缎行,昨儿还来人拉了大笔货去.反正孔家庄上吃的用的,都是孔秀才弟兄三个包办,谁能有法子治他们?"

  桃子着急地说:

  "别的不要紧,俺家的饥荒打不上,又急死人啦!"凤子道:

  "打不上先拖拖,想法子对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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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间,桃子发现凤子的带补丁的单褂,胸前都稀松了,就指着说:

  "看你,快遮不住丑啦.我这有布,你先用……"

  "怕么,谁没有两个奶子!"凤子慡朗地说,把桃子要从篮子里抽布的手挡住,"是三嫂给你换细布出门子的吧?使不得……"桃子却硬把土布扯开,从中间一撕两半,一半放进篮子,一半塞进凤子怀里,说:

  "穿粗布一样成亲过日子.正好,够咱一人一件褂子."凤子只得收下布,刚要走,又凑近桃子道:

  "听说没有?今集上要杀人."

  桃子睁大了眼瞪着她.

  "杀的一不是贼,二不是匪.认得不,这村仙子闺女,和你姐一起纺过丝的?"

  "杀她?"

  "杀她哥."凤子靠近桃子耳边,"她哥是教书先生,叫官家拿下了,说他是作乱的共产党."

  "共产党!?"桃子一直没眨眼睛,"共产党是做么的?"凤子的声音更低了,说:

  "我和你还不一样,谁知道?不过我寻思,仙子她哥我见过,挺和善的小伙子,不会胡来乱闯.他们官家说他作乱,就是反他们的.一会儿你去看看,兴许能见点眉目."

  桃子骇然道:

  "俺吃老虎胆啦,敢看杀人的……"

  这时,张老三走了过来.凤子迎着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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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哥,柴火脱手啦?"

  老三悻悻地说:

  "脱手?草市有孔家庄这么大,过年了,多gān的柴棒子,两毛伍分钱一担还没人要.妈妈的,这年头!问了没有,茧价涨点啦?""又跌啦!"桃子说.

  张老三像打愣的jī一样,好一会儿,才一面向经理室走,一面吩咐桃子道:

  "你上草市,找你立秋哥,多少钱也把柴卖了……"集市上拥挤不堪,人声嘈杂,乱哄哄的.赶集的人多是男子,零星的妇女,打扮得花花哨哨,随着阔气的男人逛dàng,进出酒店饭馆.桃子赶集都是跟着她父亲,现在挽着山菜篮子,一人向草市上去,走在人海里,人多眼杂,她的褪了色的旧红棉袄,山村闺女那窘怯规矩的体态行止,格外惹人注目.她贴着街边,溜着房根,闷着头,谨慎地走着.

  "哟,这不是桃子闺女吗!"

  桃子闻声抬起头,她面前堵着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这女人油发上卡着银质发卡子,huáng皮脸上盖着一层厚粉,丝绸子棉袄,脚上登一双红绣花鞋.她正是桃花沟的著名人物粉脸大脚孔霜子.这时候,她咧着两颗大huáng金牙嘴,冲着桃子笑嘻嘻地问:

  "你爹呢?"

  "在‘德源号’卖茧."

  "脱手啦?"

  "还没有……"桃子心里有事想走开,孔霜子拉住她,说:

  "还没吃饭吧?走,找你爹,到冬chūn楼坐坐去,我做东.""不用,俺有gān粮."桃子拂开她的手,躲开挤来的人,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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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子没留神,孔霜子身后还跟着一个青年人,留着洋头,戴着灰色礼帽.

  他对孔霜子说:

  "这是谁?穿得粗布上衣,拐着要饭篓子,你理她做么.""谁?好儿的大妹子."

  "哦,"戴礼帽的青年回头去寻找红棉袄的影子.

  孔霜子看着在人群里闪现的桃子后影说:

  "人是衣裳马是鞍——她要是有了细穿戴,小白菜也得给人家提鞋哩!别看张老三这糊涂虫,倒养出一窝凤凰来.就看你孔居任有福没福啦!"孔居任忙递上一支香烟,说:

  "全仗姑姑你的本事."

  孔霜子推他一把,说:

  "烟有时候抽,快走,求情去."

  孔居任跟在孔霜子屁股后面,边走边说:

  "我怕二大爷信不着我,不肯方便."

  "再不好,咱们也是一家人."孔霜子胸有成竹,摇头晃脑,银耳环乱摆动,"他不认人,也认钱呐!你大大爷把茧价一压,又发老鼻子财啦!张老三的租子这集是最后的期限,加上年利,他jiāo不清是现成啦!只要你二大爷不容他缓气,把账先转到你名下,也没不了他的钱,又给叔伯侄子成了亲,这顺水人情,那钱庄主子再刻薄,也会做的呀!"

  "姑姑真有算计!"孔居任点着一支烟,递了过去.

  孔霜子接过烟卷,乐滋滋地说:

  "我这撮合山的两片嘴,白长着?"

  "可别像上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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