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左上方的山半腰,那陡峭嶙峋的峭壁上,有株罕见的奇形怪状的古松,庇着一块蘑菇形的偌大的青岩石,巨石底下压着一块苔藓斑斓的长圆石头,它上面有两个裂口,那旺盛急骤的山泉,就是从裂口里喷she出来,倾泻到下面的山沟里——这里,形成一个黑森森的渊潭.这股汹涌的山泉形成的瀑布,像昆嵛山中的许多景物一样,人们也有个神奇的传说:早先北海有条黑鳞蛟龙,在海中兴风作làng,吞噬翻船落海的客商和渔人.后来天老爷得知,在一场bào雷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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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将黑蛟抓取到这里,拔下天母娘娘一根头簪,把它钉住,要它永不休止地为受害者流泪.为此,这瀑布得名龙眼泉.它对面的山隘路口,称作龙泉口.
岭口右方有幢庙,就叫龙泉庙,不过庙已颓废失修,早没人烟了.
好儿咽咽地说:
"我这辈子,泪和山泉一样没有头!兴许也和黑蛟似的,前辈作下孽,今生拿泪还……"
高玉山站在她的面前,弯下细高的身躯,手伏住她身旁的岩石,真挚地说:
"神哪命啊,这都是些瞎话,难道你会信它?好儿妹妹,咱们几年没照面,一见面我就责怪你:那夜你的作为是不对,再害怕,也不该不开门.同是一母生,你还大两岁,你比桃子妹,差得太远……说实在的,我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惜身!"
"我惜身?俺就不想活,你阻我做什么?"好儿委屈地哭出了声.
玉山直起身子,说:
"这是两码事.救共产党人,要的是勇气;自己寻短见,要的是没有勇气."好儿泪眼望着他,好半天说不上话.懦柔的女子,她怎么表白自己呢?那天夜里,枪声、狗叫中,凤子打门,好儿怕是怕,她一听说难者求救,何况还是自己的妹夫,怎能不理?可是就在这之前,她丈夫孔居任偷着回家的.孔居任当了共产党,好儿依然是担惊,滋味却大不相同:他不是人人轻蔑的土匪了.她父母、妹妹,对她丈夫都变了态度.好儿自然比过去心宽了许多.这夜孔居任回来后,插好门睡觉,准备天亮前离开.风子来叫门,好儿马上要起身去开,孔居任不让.好儿听呼救声切,又是她妹夫受伤,坚决要下炕开门.孔居任死死拉住她,闷在被窝里,不让她出声.凤子没有了动静后,孔居任才放开她.
好儿气得浑身哆嗦,恼他没良心,忘恩负义,见危不救.孔居任分辩说,不是他不救,是救不了别人,反要一同遭殃.听着枪声紧了,孔居任忙着穿上衣服,提着手枪,对媳妇说:
"官兵会来这搜他,我也得走.于震海、金牙三子不听我的话,去惹了祸,活该倒霉.他妈的,害得老子连个觉也睡不成!我还要去报告组织,处罚他们.
不过,我不让你开门的事,你谁都不能说,如说了,党里呹不了我,我只得再去作案……听到吗?"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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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儿气恨地说:
"你这么做,心太狠,不是人家那些共产党的作为……""你知道什么!我要报孔秀才的仇,当土匪没出路,共产党得人心,革命成功了,咱就有出头之日啦!"孔居任连哄带唬、软的硬的一齐施展,"千万不能说出去!我这也是为咱夫妻平安,迫不得已才这么做.你说出去,可就遭啦!胳膊肘还有向外扭的?你是聪明人,听话,不然,我没处存身啦!有人问,你就说你害怕,犯了病,开不得门.咱夫妻相帮着,平平安安熬到bào动胜利,什么也有啦!我走啦……"
这件事,像块石头一样压在好儿的心上,使她感到沉重、不安,没有脸面见全家,对不起妹妹桃子.直到听说妹夫没被害,才略略放宽怀.可是她不敢回桃花沟家,不敢见母亲,良心上蒙受着巨大的谴责.前天小jú就奉母亲之命找她回家,直到今天下午,她才不得不回来.走到家门,迎接她的不是昔日那张慈祥的从小就看惯了的脸,那耳熟的疼爱的言语,而是不等她脚跟站稳,放下手里的包稼,母亲一脸冰霜,声色俱厉地责问她不开门救人之事.好儿只得承认自己胆小害怕,却没提丈夫一字.三嫂不容女儿缓气,激愤地斥道:
"哼!你胆小,怕事,惜命,真是妈的好闺女!我算没白疼你一场!你也成人有家啦,还来我这做什么?俺家再遭了事,别连累了闺女你呀!"好儿见母亲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她站在院子里,感到这家没有了她的位置,充满阳光的小院落,连那棵健旺的开始谢花结果的大桃树,对她都是冰冷的,嘲笑的,不认识的了.她耻rǔ地退出草门楼,哭着向村外走.她来到村头的石头河畔,哭一阵,回身望一阵,盼望母亲会吩咐小jú来找她……但,只见山雀空里飞,也有落花水中漂,就是等不着亲人的影子到.好儿绝望了!她感到莫大的冤枉,她要返回去向母亲诉出真情,是孔居任不让她开门的,可又一想,他也真是为了他们夫妻的,当夜大兵就来抄家,震海要是藏下,岂不更糟?而且,像孔居任说的,共产党为此治罪他,不要了他,他又会去做qiáng盗……唉,毕竟是夫妻,天底下哪有媳妇睁着眼去害丈夫的!多大的羞rǔ她一身蒙受吧.就这样,好儿只得回孔家庄.
这贫农的女儿,一路哭哭啼啼,弱体劳顿,悲结坠心,来到龙眼泉,她再走不动.触景生情,想起几年前,她的表哥高玉山在这里和她私订终身,她闺女的心里又喜又忧,希望成功又担心失败……结果命运总是违背人的愿望,好事不成,坏事兑现.好儿身子发烧,烧得打寒颤,她悲戚地想道:
"和玉山不成就,跟上孔居任,实指望屈心平安一辈子,放了妈的心.岂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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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苍天偏不行好,尘世这样难熬,落了叫我受rǔ受侮,妈也冰了心不认我……我身子这样病怏怏的,这苦楚的生路,哪里有个头?不如早死gān净……这龙眼泉积成的深水潭,就是为苦人儿脱苦海备下的,我也学她们的样,去了吧!"正当好儿要投进深渊的关头,来接孔居任的高玉山,等在对面的龙泉口上.
他发现有人要投渊,将她喊住,急奔过来……好儿绝境逢生,见了她几年未见的钟爱过的人,心里满满的苦情,真想拉着他,痛快快地哭诉一番……不想,她这旧日的心上人,迄今也变得如此冰凉,无情地教训她.好儿是多么的悲哀不幸啊!她站起身,一手扶着岩石,背对着他,哀怨道:
"你,一个挺壮壮的男子汉,走南闯北,自然好说话.我,生就的软筋嫩骨,多少苦楚煎熬着,有谁想得到!"
玉山看着她的细高的身材,说:
"你是老闷在自己屋里,为自己的愁苦攒心,只感到自己不幸.你自然想不到,比你受苦更多的人,倒不觉着自己可怜!"
好儿不由得转过身.到这时,她才仔细地看清她过去的恋人,脸上有了细皱纹,胡楂楂黑乎乎的,下颚上一道新伤疤,损坏了他那长长得英俊的脸.她心里一阵酸楚,沉沉地说:
"玉山哥,你忘了咱俩的情分,可我……怎么说好啊?"玉山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投到飞腾的瀑布上,侃侃而谈道:
"说忘了,也行:这两年,我有意不和你照面……好儿妹!前几年.我发誓为咱们的爱情斗争到底,甚至想到,我领着你逃到深山去,逃到东北去……好在我进了监狱,结识了共产党人,我才明白过来,在这残酷黑暗的社会里,是不允许自由存在的.好儿,我没有忘记咱俩的爱情,是为的它,促使我走上革命这条路的.你别吃惊,就是这样的.对这罪恶的社会,非进行革命不可,把它推翻,人民做了国家的主人,才谈得上吃穿,自由,爱情!到那时……""你我都成了家,再到不了一块啦!"好儿慌乱紧张地说,"那种事……咱gān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