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少说两句吧!"三嫂几次都没能制止住丈夫的话,听着这些泣诉,她也悲伤难忍,使劲拉开丈夫那抓住女婿的手.
震海流着泪道:
"叔!你听我说……"
"我不听!管你说什么,断断不能扔下媳妇孩子走!"张老三又要抓女婿,被三嫂从中间挡住.
"爹……妈……你……爹,妈,你……"屋里发出微弱沙哑的唤声.
小jú哭叫道:
"还吵哩!俺姐叫老半天啦……"
三嫂领先,震海、老三随后,进了正屋,进了西房间.屋里没有点灯,外面的白雪,从窗纸上映进来灰白的淡光,能模糊地分辨出炕上躺着的桃子.
老三道: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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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灯."
"别点,有亮我发昏."桃子说.她望着炕前最高那个人影,细声问:
"你来啦!"
震海凑前一步,道:
"我来看你……"
老三抢着说:
"桃子,他要撂下你娘俩远走,别依他!"
"爹,"桃子柔弱的嗓音,缓缓地响着,"爹呀,你怎么也糊涂啦?他受的苦,遭的罪,只比你闺女多.不比你闺女少.他向谁诉苦?向谁委屈?我为他坐牢,他为谁受伤?世上受苦受难的人,比你闺女重的有多少?咱们照原样活下去,子子孙孙永世要受苦.你女婿在共产党,闹革命,为爹,为妈,为全家,为世上受苦人!你闺女做的,是像那家俺爹死时留下的话,跟共产党,闹革命,打江山,都是一回事啊!爹呀,咱没有怨,没有屈,有的是仇,有的是恨,这账全记在官府财主身上!妈,你给我口水……"
喝下几羹匙温开水,桃子又继续道:
"爹,他和三子兄弟走,是党里叫这么做,不会错的,是为咱们好,怎么是撂下我和孩子不管?人家李绍先,媳妇孩子早叫杀光,你见他哭来着?人家程先生,为革命,和财主家割断,来这过苦日子,怕我那哥坏事,这雪天,住在破家庙里……像这样一个个,一件件,党里的人,党里的事,多着呐!就单单咱是亲骨肉?"
老三蹲剑房门槛外边,擦擦眼角卜的泪水,闷头抽开了烟.
三嫂上去给桃子掖掖被头,说:
"孩子,你歇会儿,你爹有妈说他,你经不住多话."桃子也感到有些晕眩,但母亲给她掖被头的手尚未离开,她又说: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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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呀,关东冷,多给他俩些铺盖,我身上这chuáng被厚些,给他们拿去.在家里,多烧把火,过得去冬."
三嫂道:
"你宽心吧,我打点着呐……"
桃子说:
"多烙些gān粮,掺上地瓜,凉了也软和.他俩饭量都挺大."三嫂道:
"妈知道……"
桃子说:
"要过年,妈你提前弄饺子给他俩吃吧."
三嫂道:
"包好啦……"
桃子说:
"妈,看他俩的衣裳破没破,该连的连,该补的补,你替我做吧."三嫂道:
"你放心,全有妈!"
桃子说:
"妈,俺姨父给竹青打的过生日的银锁,你给他们拿着,路上换几个钱使."一直被炽烈的感情火焰炙烤着的于震海,这时激动地说:
"路费组织给了……"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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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说:
"党里钱艰贵,能省就省下."
三嫂出房门,拉丈夫一把道:
"走,到厢房帮我gān点事去……"
无灯的屋里只剩下夫妻两个.桃子说:
"你坐下,站着多累呀!"
震海坐到炕前凳子上.桃子又道:
"坐这,炕上……"
震海侧身坐在媳妇枕头旁,面对着她.桃子将手放到他怀中,震海紧紧握着这只手.这手,变得又细又硬了!他颤声说:
"我真想见到你!"
"俺也想你!"桃子泣声道.
震海说:
"我想看看你这会的模样!"
"点不得灯,我见光头晕……"这是桃子早准备好的话.她怕丈夫见到她瘦得变了形的脸,满身的伤迹.现在,丈夫呼出的热气直扑她脸上,一年多没见面了,这苦难的生活,她想象得出丈夫也会变化的,变老了?变黑了?枪伤留下什么样的疤痕?会不会像她表哥高玉山那样,脸上也有了伤疤?她是多么想看看他啊!即使用手在他脸上抚摸抚摸也好啊!但是,桃子硬是克制住了这个巨大的蛊惑和欲望,因为这会引起丈夫同样的反应.让丈夫临别留下媳妇伤病得瘦弱枯槁的可怜形象,怀着难受的心情踏上征途,这是桃子最不情愿的.她努力使声音平静下来,说:
"我先前是么模样的,这会还是么模样儿.你忘了,我给你提提醒:长圆脸,红扑扑的;大眼睛,黑亮亮的;一副吃得苦的穷闺女长相……想起来了吧?"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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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海本来要点破这是她宽慰他的话——一路上他净想怎么说宽慰她的话了啊——但,想到岳母西厢里的嘱咐,怕引起媳妇的伤怀,就qiáng压下冲上来的情感,更紧地握住她的手,说:
"我走了,你还有话说?"
桃子停了一会儿,低低地问:
"多咱回来?"
"一年以后……那时候,就该咱们打起红旗,跟敌人公开gān啦!"震海抖擞起jīng神来,"对啦,珠子,先子,还有崔素香,都问候你来!""谢谢人家!"桃子说,"在外面,你事事谨慎,粗心不得.我和孩子,你用不着悬心.再苦也不过坐牢受刑,遭这种罪罢了.眼前有光亮,心里有盼头,遇到多大的灾祸,咬紧牙,挺住身,也过得去.俺娘俩等你回来!"这往后,夫妻无话,在黑暗温暖的茅草屋里,默默地感到时间的流逝……张老三又去外面放哨,换回金牙三子和丁赤杰.三个人吃过热腾腾的饺子,背起行李,又一次来到正屋炕前.暗影中,震海和三二子向桃子告了别,院门外又辞行三嫂和小jú,村口分别张老三,向西走去.
丁赤杰送行至西山口.震海和三子把各自的手枪jiāo给他.赤杰搂着他俩的肩,说:
"兄弟!这枪我好生保管,等你们回来使唤!"
与战友分手后,震海和三子登上前面的山峰,回头看时,那飞雪的东方天,已呈鱼肚色.
"三子,你再多吃点,就着咸菜,啊!"于震海卷起一张麦面地瓜饼,伸手送过去.
金牙三子接过来,大口地咬着饼,乐滋滋地说:
"又软和又甜,比糖的还qiáng!海哥,你也吃呀!"
"我饱啦."震海抹了把嘴,目光投向前方.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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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们离开桃花沟的第三天过午,坐在"孟良口"旁边的大松树下,休息着吃gān粮.雪花还在飘落,原野一片白茫茫的.震海望着山下的平原,道:
"三子,昆嵛山到边了,咱们要下山走通烟台的大道啦.你看,路上往东走的人不断."
三子看了看,说:
"今是腊月二十五,烟台、牟平城里的乡下人,都赶着回家过年啦!"震海道:
"要提防碰见熟人,遇上敌人……这样吧,咱俩减小目标,拉开距离,一前一后走.你先走,我掩后,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