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氏道:“她写的满纸里又是报恩又是报效的,半文半白,论字面我都认得,却终究不懂她说些什么,故拿给老爷看。”
舒培慨叹:“她的意思是因为父母双亡,本来不想再活,只为要报恩,才自愿来府为奴的。可是究其实我对她有何恩义呢?她又为何不辞而别?我却不明白了。”因问田氏:“她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田氏道:“何曾委屈她来着?一向丫头丛里数她最温顺听话的,我对她向来连重话也舍不得说一句。只是从前天晚上起她忽然有些不同寻常,昨天还要请假外出,我因她本地并无亲无故,不肯给假。晚间她做完了活计,到底独个儿出去了半晚上,临天明才回。我因为今儿个静哥儿有点咳嗽,忙了一天,还没来得及问她这夜不归宿之罪,这可好,索性不声不响,留书走了。”
舒容听了,急问:“这样看来,昨天出门必非无因,必是打点路子去了。家中可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不等田氏回答,舒培抢在头里说:“烟湖断不是这样的人。”
田氏也说:“我已经细细查点过,并不曾少什么东西。她是扫了地浇了花才走的,走前还把园里的花修剪了一番,连前些日子我叫她做的绣活儿也都做妥了,还替静哥儿多做了一个肚兜儿,绣的好jīng致活计,都搁在chuáng上撂得好好儿的。”忽然想起,猛地一拍手,说:“莫不是为了那件事?我们今天说话,给她听到了?”
舒容问:“什么事?”
田氏正想回答,舒培摇手止住,道:“今早我才说过,她来历不明,身份奇特,绝非寻常仆婢之流。你只看这一手好字,她的出身,只怕比你我还要高贵隆重,若非生于书香之族,就必是个显宦名门,只不知为什么沦落到今天。如今她走了,想是有更好的去处吧,你也不必太难过了。”
舒容也劝解说:“她原是自己上门来的,并不是咱家花银子买来的,是个自由身,她既要走,又没拿什么东西,就由着她去吧。”
田氏拭泪说:“虽然如此,只是这些日子我使惯了她,忽然走了,倒觉舍手。”
正在议论,小丫头却又举着一样东西跑进来说:“老爷太太,刚才太太叫我取大毛衣裳才发现,原来夏烟湖果然偷了一样东西走。”
舒家兄弟及田氏听了,都急着问:“是什么?”
第四章 花魁
四花魁正月里,醉花荫挂出了新倌人“夏烟湖”的牌子,一时间名满青楼,震动非小,每日花酒连席,局票不断,风头盖过风月行任何一届花魁,单是头个月的酒席,已经抵过整个醉花荫所有倌人一节里的局账。
封十四娘心满意足之余,也常常觉得蹊跷,闲里向翠袖偷偷议论说:“你说这烟湖,就跟打天上掉下来似的。我这里刚说想买个讨人呢,那里瘸子老六就把人带到了。我当初看见人长得标致,一高兴只管给钱,后来细问才知道,那卖身的钱竟然是她自个儿拿了。原来,她是孤身一个无父无母,自卖自身到咱这儿来的,不是老六找的她,倒是她找的老六。我还听老六说,这之前她已经托老六给她找过两个主儿了,一个是赖大帅,一个是舒将军,咱们是第三家,你说这事儿怪不怪?”
翠袖因烟湖一来便占了醉花荫里最大最好的房间,又抢了她的风头,正吃了一缸子的醋在肚里,只不好露在脸上,却假意顺着十四娘的话说:“妈妈若不把这话说破,我还不肯饶舌的,这夏烟湖来无影去无踪,走路连声音都没有,真是有点古怪的。我听桃枝儿说,舒二爷同她私底下说的,夏烟湖原在舒家的时候,那舒大奶奶就疑心她是狐狸jīng变的,连舒大爷都弄不清她的来历,说要防备她呢。”
封十四娘大惊:“果真有这话?像舒将军舒大奶奶那样经过大世面有学问有见识的人都有这些话说,敢情这事儿竟是真的了。我说烟湖怎么那么俏呢,那眉眼儿长得,画儿里画的也没那么养眼,一个凡人,哪里长得出那狐媚样子来,原来果然是个狐狸变的。倒不知她来我们这醉花荫,是福呢是祸。”
从这以后封十四娘便把这狐jīng之疑常存心中,若说把夏烟湖撵了去,断然舍不得;但既存了这个心,再怎么看烟湖,或行或坐,举手投足,乃至一颦一笑,都觉别有深意,不似人类。渐渐的夏烟湖为狐仙所幻这个话儿竟不知怎么传了出去,传得沸沸扬扬的,行里姐妹和客人竟大半知道。
有那好奇的,越发要为夏烟湖吃局摆酒,送头面首饰,屋子里满堂家俱以及皮裘锦袄,都由迷恋她的客人买来,但若说真正做恩客,却到底没有几个人狠得下心。那烟湖也不甚巴结,只消消停停地做个清倌人,有酒便吃,有局便去,虽不会唱,亦不大肯说,人们也多半不同她计较,也不敢很与她闹,她倒也落得清净。
这其中叫局最频的自然要算赖大帅庞天德等一gān狐朋狗友,庞天德原以为赖福生惦记夏烟湖已久,既见烟湖果真出来堂子里挂牌开局,必然要头一个做恩客的,先还不敢十分兜揽,惟恐赖帅吃醋。及见后来见赖福生形容平常,有时他自己叫别的局,倒怂恿人家叫夏烟湖,似乎只要局中有烟湖这个人便可,是谁叫来并不在意。时日久了,渐摸透大帅心思,便不再避讳,但凡吃酒,只要赖福生不叫夏烟湖,他揣度着大帅心思,自己头一个必然是叫夏烟湖的局。
他猜明白这一点,别的人诸如崔子云等熟客自然也都猜度明白,也都抢着叫夏烟湖为赖大帅凑趣。因此只要有酒席,席间有赖大帅就必有夏烟湖,然而烟湖却往往不是赖福生的局,也仍然没有一个真正登堂留宿的恩客。夏烟湖虽然吃酒应局,但对任何人都是淡淡的,不远不近,人家把她往冷里搁搁,她也并不巴结,人家往紧里做她,她反倒有些拿搪,客人们都说她心深似海,大概是必定要捡个高枝儿才肯落的。
一日崔子云同庞天德在翠袖处吃茶,便悄悄地问他:“你同赖大帅走得近,可知道他肚子里到底揣着什么主意?若果然对夏烟湖有情,何不认认真真做她一回,吃了这杯开苞酒?总不成是怕瞿无凤吃醋吧?”
庞天德摇头说:“你别看大帅原来对瞿无凤热乎,自替她开了苞后,倒也不过那么着。银钱是花了不少,去的反倒不如从前频,而且除了瞿无凤外,他也一直有做别的倌人,并不单只瞿无凤一个。你是知道的,大帅吃酒,通常定要叫三四个局才畅意,又没常性,这一带堂子里的倌人,十个总有九个应过他的局,他是既喜欢玩老的,又喜欢尝新的,他会怕谁吃醋?至于为什么不肯做夏烟湖,我跟了大帅这许多年,竟也忖夺不透。私下里倒也问过几句,听那意思,并非对夏烟湖无情,倒是颇在意狐妖之说。”
翠袖正在一旁侍候吃烟,听了这话好笑,插嘴道:“像赖大帅这样的武行也怕狐狸jīng?”
庞天德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越是行军打仗舞枪弄棒的人越是讲究忌讳呢。他们枪里来pào里去,若不是有些护身的法宝,比常人多几个心眼,他就活得了命做大帅了?出生入死,都是从这小心二字上来。赖大帅表面豪阔,骨子里其实最是小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