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们可以这样默默地对坐一下午,不说一句话,可是心底,分明已经说尽千言万语。
店里那几个女孩子开始还有些好奇,每次看到宜中来都吃吃地笑,撒娇撒痴地调笑,及至后来见我俩都举止端庄,并没有什么打情骂俏的举止,便也都渐渐收敛,对宜中的到来习以为常,视而不见了。一些美容院的常客也都习惯了我店里每天下午都会有这样一位奇怪的客人到访,大方些的太太小姐们还会主动找他聊天,参与我们的下午茶。
宜中以前有过很多女朋友,又擅谈,喜欢说笑话,只要他愿意,便总有办法让随时遇到的每个女人笑逐颜开。但是现在他变得沉默,稳重端庄得超乎寻常,与人对答,总是不卑不亢,适可而止。但是另一面,他又做得很张扬,走遍整个文艺路南北两条街所有的花店,订了他们店中最美的花让伙计按照时间表依次送到我店里来,连妈妈的“花之恋”也不放过。
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每一天等待,每一次相会,都对我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无论等待与相会,我都会觉得满足,因为知道那等待会有结果。
这是我理想中的生活,等他,盼他,与他相聚,相爱,直到生命尽头。虽然他是有妇之夫,我是有夫之妇,我们并不完全属于彼此,但是只要我的心扣着他的心,我也就觉得拥有了生命的圆满。
他说:“我现在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快乐里有一丝忧伤。以前的逢场作戏,现在看来,都只是浮光掠影,这一回,才是入心入肺。”
这是我听到的最美好的爱情宣言。
因为他的爱,使我平凡的生命得到升华,使爱不再是一个过程,而更是一种境界。
然而我们都知道,这样的爱,好比水晶宫里的冰雕,经不起一丝暖风chuī袭,时刻面临着溶化。
是这种茫茫的威胁,让我们更加珍惜相伴的每一天,每一刻。如果有一天冰雕注定要融化,我们不得不分开,我已经拥有那么多美丽的回忆。它们,足以陪伴我的余生。
在一个平静的huáng昏,天边丝丝缕缕地飘着绯红的云,太阳缓缓落下,我提起盘龙紫砂壶来给子臻续了杯茶,轻轻说:“子臻,我们离婚吧。”
子臻很震惊。
我抢在他开口之前,bī进一步:“初三那天,我陪妈妈去酒店赴宴,是红楼酒店,我在那里,看到你……”
子臻的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半晌,终于说:“司容把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
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
她替他生了一个儿子,骨肉亲情,血缘大于天,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她于门外?区区五十万,斩得断风月情浓,可是斩得断血脉相连吗?
我原谅他,非常情愿地,好不勉qiáng地原谅了他。
或者说,原谅了我自己。
从现在开始,我可以毫不踟蹰地爱宜中,不必有半分内疚惭愧,躲闪逃避。
“每个男人都有帝王欲,只是,我无意于做你的三宫六院之一。”我凝视他,平静地提出来,“子臻,我们离婚吧。我什么都不要,明天就回娘家去。”
“不,你别走,我走。”子臻果断地说,“白术,是我对不起你,就是你要分我半副身家也理所应当。我没别的什么给你,但是这所房子,以及这所房子里的一切,你怎么都要收下。这是我们的过去,现在都只属于你。”
“我有花之韵,生活不会成问题的。花之韵是你的投资,我得到的已经很多。”
“但是我理应照顾你一生一世。现在是我做得不好……”
“不,是我不好,不够关心你,才会让别人有机可乘……”
你推我让,好像君子国故事,看上去多么谦逊恩爱。然而内里全不是那么回事。
妈妈和姐姐听说了,十分黯然。
“一定要用离婚来解决吗?”姐姐苦劝,“留不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但是至少,可以留住叶子臻夫人这个名分呀。”
“这个名分并不是我的理想。”我看着妈妈和姐姐,“他有了另外一个家,还有了孩子。我还要名分有什么用?对于那个三口之家来说,我才是第三者。”
“小叶这么过分!”老妈发起怒来。一个孩子。这理由比什么都有力,有力到连我的老母胞姐都觉得离婚已经是不得已的选择。“离了就离了吧。他在外面有了孩子,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了。你就是不离,他的心也不会在你这边儿了。没孩子,好歹还有个làng子回头的时候,这孩子出世,又不能让他再缩回去,不如成全了他们吧。”
说得这样伟大而委屈。
然而真相并不是这样。至少不完全是这样。
我所以要离开叶子臻,只是为了更完整而自由地去爱宜中。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子臻会发现我和宜中的事情,到那时他未必有我大度,说不定会说些难听的话来羞rǔ我和宜中的爱情。我不愿意看到那一天,不愿让宜中蒙受暧昧的指责,宁可防患于未然。
找一个看起来更为高尚动听的理由来掩饰自己的真心,原是人的本性。
从此我可以一心一意毫无顾忌地去爱宜中。
太爱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忘记整个世界。我的世界里,只有宜中,他是宇宙的核心。
chūn茶初收,我托相熟的茶叶店老板代为预订了半斤明前龙井,下午专门去取了回来,顺路又买半斤莲子。
明前龙井,色如阗翠,形似莲心,故而又名“莲心茶”。
我将莲子泡在温水中,亲手剥出碧绿的莲子芯来晾gān,与茶同泡。其味微苦,但醒神明目,回甘更浓。
我为它取名“心心相印”。相信宜中一定会喜欢。
想象着等下和宜中同品“心心相印茶”的情景,剥莲子的劳动变得甜蜜而富有诗意。
风铃叮咚一响,来的却不是宜中,而是一位不速之客。她身材高挑,丰满匀称,身穿兔灰色紧身羊绒衫,同色羊绒裙子,外披大红金针刺绣羊绒披肩,浑身上下不戴一件首饰,却偏有种珠光宝气的耀眼感——那志得意满的艳女,正是胡司容。
我迎上去:“一年不见,你的气色好多了。”
“多谢你的药方。”她坐下来,很自然地取过一枚莲子,帮我剥开。
我婉拒:“茶性易染,你手上有化妆品,剥的莲子只怕于茶味不宜。”
她有些尴尬,一双手伸着不是,缩回也不是。
店里小姐见机行事,忙递过两张纸巾,顺便招呼:“胡小姐喝什么?”
隔了一年,她们仍然牢牢记得她是胡小姐。由此可见每个人都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在我的失败的婚姻中扮演的角色。
“你对茶很讲究,近乎要求完美。”她擦了手,恢复平静,淡淡地笑,“这样的人,通常都有洁癖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不是就是用来形容你们这种人的?”
我忍不住讽刺:“怎么可能呢?这世上,谁还能要求完整的东西?苦争苦斗,得到的都是残渣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