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蛇有些呆呆的,这些话,似曾相识,是大少爷依稀同她说过的,原来,在这之前,也和三姨娘说过了。
娉婷举起手来,在腮边擦了擦,擦去了那并不存在的泪,接着说:“那以后,我就盼着再见大少爷一面,盼他可以带我走。我在卢家,忽然有了新的希望,有了活下去的念头,我一直盼着他,天天盼,夜夜盼,盼得好苦……”
这份期盼,也是似曾相识的。小蛇茫然地看着娉婷,不知道说话的人是三姨娘,还是自己。
“然后,我终于盼回了他,可是,他对我,却已经判若两人,变得冷冷淡淡,话也不愿多说一句。后来,他一直对我都是这样子。我几次想找他问清楚,可他见了我就躲开,一脸嫌恶的样子,好像我有多脏似的。我是他的姨娘,他躲我,我又怎么能接近他呢?我只好死了这条心,远远地看着他,一次次地回想着那次谈话,希望有一天,他能够回心转意,又重新对我和颜悦色,畅快地jiāo谈。可是这时候,你来了……”娉婷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却并不再去擦,她的眼中忽然跳跃出两簇小小的火苗,盯着小蛇,很快地说,“你明白我有多恨你吗?你来了卢府,把卢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我不在乎老爷每晚都呆在你的屋子里,可是我嫉妒大少爷看你的眼神,他难得回来一次,可是一回来,眼睛就跟着你转,每天有事没事地找机会往你这边来。你知道吗?你们每次见面我都清楚,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什么时候走的,我都知道!我就站在你的院门外,那棵老槐树下,等他出来。我站在那儿等着他,冻得浑身发抖,有一晚还淋了雨,可是我等着,等他出来的时候,远远地看他一眼。当你们在屋里缠绵的时候,你们一定不会想到,我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屋外面淋雨!”
娉婷哭起来,声音变了调,像哭又像笑。小蛇听着这些话,一幕幕想起自己和长衫幽会的种种轻怜蜜爱,温馨回忆,心里像有千万根针在扎,喃喃地说:“原来,原来是你……”
“是我!”娉婷豁出去地说,“是我告的密!我看到大少爷在门外接应你,看到你们偷偷摸摸地往小花园去,是我故意大喊捉贼引来护院,是我破坏了你们的计划……可是,不是我要害死大少爷,我只是想阻止你们,并没有想要害死你们,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没想到长衫会死,长衫,我亲手害死了他,我不想的,我不是有心的,我不是有心害死大少爷,不是的……”娉婷大哭起来,跪在地上,用手胡乱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一绺绺连皮带血地扯下来,却连疼也忘了,疯了般地哭着扯着,十分地可怜。
小蛇早已听得呆了,脑子里轰隆隆的,像有雷滚过,一片空白。这些日子里,她沉在长衫逝世的悲痛里不能自拔,心疼得只觉连呼吸都含着痛苦,偶尔也想过自己和长衫的计划天衣无缝,怎么竟会在中间出了差错,却从没想过竟是三姨娘做的手脚!可是三姨娘,是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人,她布下这个偷天陷阱,不是为了恨,却是为了爱。她对大少爷长衫的热爱,其实不压于自己!但是,说什么都无用了,长衫死了,大少爷死了,无论爱与恨,都不能使他复活,如今这世上,只留下自己和三姨娘同病相怜的一对苦命人,她们彼此仇恨,又有什么用呢?
小蛇握着娉婷的手,自长衫去逝以来,第一次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起来……
第六章 贞节牌坊
一
凤琴怀孕了!
这消息无异于一记惊雷,再次将死气沉沉的卢府炸了个底朝天。四爷把凤琴捆起来关在祠堂里跪香,不叫一个人进去,只带着大黑狗亲自拎着鞭子日审夜审。
祠堂供桌上搭着huáng布幔子,供着卢家祖祖辈辈的牌位,那些牌位,每隔几年就会刷一次新漆。今年又是该着刷漆了,但还没到日子,所以显得有些灰白,其中最后排却是最显眼的一樽,是大少爷卢长衫的。新漆的松木牌子,油黑锃亮,像只不瞑的眼睛。
那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抡起那根前不久才打过小蛇的鞭子抡在凤琴的身上,口口声声地问她一个奇怪的问题:“谁?到底是谁的孽种?是谁的?”
他问着她,手指一直指到她脸上去。大黑狗在一边呼呼地喘着气,舌头吐得尺来长。凤琴咬着牙,口口声声只说不知道。“怎么会知道?我每天呆在这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是你的人,我怀了孕,你不认,我怎么知道?”
“我的人?嘿嘿,我的人?”四爷丢了鞭子,扳过五姨娘的下巴来,脸对脸儿地问她,“你说这种子是我的?你说得出口?”
“是狗的!”凤琴忽然指着大黑狗撒起泼来,打着滚儿哭叫,“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都在我身上gān了什么,我有孕,你说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你打死我,打死我好了,我反正不想活了!”
“好,就算是狗的!”四爷忽然“嘿嘿”地笑了,bào喝:“你个贱人!我就养着你,不打你也不骂你,我让你好好地把这崽子生下来,我倒要看看,是狗崽子还是人崽子!你要真生只狗出来,算我亏待你,以后也把你当座牌位供起来;你要生个人种子下来,别说我冤枉你!”
祠堂的大门乌沉沉地关上了。四爷将鞭子杆做拐杖,拄着走出来,好像一会儿功夫又苍老了许多,一边咳着,一边命人找二少爷来。
下人们窃窃私议,都猜测着凤姨娘不知道招了些什么,这二少爷和五姨娘有染是府里公开的秘密,就只瞒着老爷和太太两个人,如今八成是闹开了。倒不知道老爷会怎么处置二少爷和凤姨娘。大少爷新丧,二少爷已经是老爷唯一的血脉,就算犯出天大的事来,料想老爷也不能拿他怎样吧?
足足有一袋烟功夫,二少爷才从上房里出来,一叠声地叫人备轿子。接着,祠堂的大门再次打开,凤琴被遍体鳞伤地抬出来,直接抬进了轿子里,二少爷说,要亲自护送她去乡下养胎。
卢府表面上又恢复了平静,但分明有一种等待的气息,每个人都在等待,带着莫名的兴奋和诡秘,等着凤姨娘瓜熟蒂落,到底生出一个怎样的儿女来。
尤其是那些捕风捉影的下人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在暗暗算计着,再过三两个月五姨娘就该生了,不知道到时候老爷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地把孩子顺水推舟认下呢,还是真会把五姨娘活活打死。老爷不找别人,单单让二少爷送她下乡,不知是什么意思,莫非已经猜到了是二少爷的种儿?不过也说不准,那个五姨娘成天妖妖调调的,谁知道背着老爷有过多少男人,说不定有的还是她以前做婊子时接的客没断来往呢,她怀了孩子,别说老爷了,只怕她自己也不清楚那孩子到底是谁的吧?要不,怎么打死她都不说呢。
而其中最为紧张的,就要属四姨娘荷花了。她在凤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生怕因为凤琴的事牵扯出自己来,偏偏二少爷又不在,无从商量,这就更使她心惊肉跳,惶惶不可终日了。
有时候独自坐着,她会很怀念以前的那些日子。虽然姨娘间总有些勾心斗角的事儿,但总算还相处得来,闲时凑一桌麻将,几个人亲亲热热,和和气气的,就是斗斗嘴也很有趣。但是现在呢,二姨娘是自打大少爷死了后就闭门不出,只差没有落发为尼了,三姨娘每天也疯疯傻傻的,四姨娘凤琴走了,六姨娘小蛇更不消说,就不算个人。偌大的卢府,满园锦绣,衣香鬓影,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头脑简单的荷花,第一次有了叶落知秋的伤感,兔死狐悲起来。她想,如果老爷死了,少爷又不要她,那么她也只有死了。